江南的羊肉,烹制時不必用桂皮花椒等大香,至多加點芫荽青蒜,入口慢嚼細咽,自有一種綿綿而至的本色鮮味,不似北方的羊肉那般草腥味重,膻氣濃烈,非重料不能掩飾。北方所多的是紅炖羊肉,煮得也算是恰到好處,舀到碩大的碗裏,淋上紅紅的羊油,再撒上香菜末、蒜泥、花椒、辣油,吃起來滿嘴哧溜泛油。打個有點出位的比方,北方烹制的羊肉,實在有餘,風情不足;而在我們江南吃羊肉,卻可吃出味蕾上風花雪月,那種情懷暗許不亦快哉,就像跟你相知的女人,溫馨綿綿又知情識趣。
青弋江邊弋江鎮,因是地處當年陸上驿道和徽商水運要津,酒樓與青樓并立,美食同美媛共芳,舞榭樓台,笙歌竟夜。“門前多是桃花水,未到春深不肯流”,風土人情裏自然亦就多了幾分旖旎。早年有民謠“青弋江水清又清,青弋江邊姑娘嫂子分不清”,原是表達一種暧昧意味的,但也可從側面得知,由于流風遺韻,加上清清的青弋江水的滋潤,這裏的年輕女子才格外膚色細嫩、俏麗妩媚。“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杜牧當年流連此地,正是情入深處留下一段傷感韻事,才寫下了那首《南陵道中》:“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輕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
弋江鎮上的“三老太羊肉”,是二十多年前開始出名的。那是隻屬于那塊地面并且冬季裏才有的真正美味。寒霜豔陽或是雨雪斜飄的日子裏,你無論走在老街還是新街抑或是大堤上集貿市場旁,都有一股熟羊肉的撲鼻香味彌漫着。那些店家的竈頭上,一口熬着羊骨頭的大鍋裏,升騰缭繞着乳色高湯的濃香與水氣,一旁的盆缽内盛滿早已煮熟燴好的羊肉、羊血、羊雜碎,還有放在碗盞裏的切細的青蔥黃姜和芫荽。
隻需看清店門外懸的是“三老太羊肉”的牌子,就盡管走進去揀張幹淨的桌子坐下,羊肉湯、羊雜碎、羊肉面條、羊肉粉絲、羊肉火鍋,任憑挑選,店家立馬就給調理好端上來讓你朵頤稱快。羊肉壯陽作暖,寒冬臘月天,好多人冷得跺着腳而來,喝了一碗羊肉湯後卻是敞着懷而去。一碗羊雜湯味道如何,湯底非常重要,不少店家都有做湯底的絕活。
看廚師動作麻利,抄起長勺把盆子裏的生鮮肚絲、肺片、豬肝撈起來,在滾開的湯底裏燙三遍,入碗後加上蔥花、香菜、味精、白胡椒,再澆上一勺熱湯底,添上羊雜,客人來端湯時店家再送上一個平泉燒餅。羊雜湯配燒餅,羊雜湯湯汁醇厚,鮮而不膻,燒餅香軟松脆,富有嚼勁,兩者堪稱絕配。
“三老太羊肉”烹制有方,那種逼人的鮮香味,能一下子抵達你味覺體驗的巅峰,是真正的地方美味。據說改革開放之初,三位結盟的老太太共同創出“獨門秘笈”,爲保護“知識産權”,三老太皆傳媳婦不傳女兒,很是神秘。“三老太羊肉”選料極其講究。
所宰羊,一律皆爲散養于景色秀麗的青弋江大堤上的本地山羊。一方水土養一方羊,常經輕風細雨梳理的大堤上的碧草,養分足,無污染,加上自由放養,羊活動場所廣闊,整天奔上跳下,體内溶氧量高,肌肉飽綻而鮮紅;又正是秋後剛催上膘的一齡羊,尚不及成年,未谙風流之事,故騷臊之氣淡得多。
這樣的羊,牽來即宰殺,經秘方配料和特定火候烹調,肉塊切得頗不小,瘦肉酥而不爛,極爲适口,且一點不嵌牙,帶皮的肥肉腴而不膩,特别滑香溫潤,湯濃味厚,香氣内蘊……拿當地話說,是鮮到肚腸根子裏去了!
這些年來,每至冬臘,半精半肥,切塊燒好,作料放齊,有時還用食品袋裝上一些有白色凝脂的濃厚凍湯。吃時,隻需放入火鍋内回燒,根據愛好口味随意加配些青綠紅白的芫荽、菠菜、紅椒、青蒜,或冬筍、香菇、豆腐、粉絲,湯幹了再添水,味道卻醇厚鮮美不減。
時屆嚴冬,江淺沙白,三五好友圍坐鎮上某家小店一角。兩隻咕突突響着的紅泥小火爐,被有着楊柳腰肢桃花顔色的店家女兒端上來,一鍋羊肉,一鍋雜碎,加上一堆活色生鮮水靈别緻的配燙菜,炭星飛迸,紅光流溢,霧氣升騰……
酒過數巡,話說亢奮;羊肉作暖,直趨妙境,臉熱心更熱,脫了幾層衣。那一回我酒喝高了,把持不住自己,直讨了店家準備寫春聯的紙筆,龍飛鳳舞地寫下歪聯兩行。
英雄不問出處,一些菜肴師出無名,卻可能給你帶來意外享受。從《金瓶梅》中的絢爛食色到《水浒》裏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莫不江湖。口腹之樂,少了江湖味,就不能算是完美。
一些美食,本來就是可遇而不可求。在皖南山區同圩區交界處的葛林分界山,是218國道邊的一個小鎮,十多年前興起一種名吃“老鴨湯泡鍋巴”,許多人是打這裏路過時,于無意中享受了這種頗有江湖味的美食。
這當然是南方的江湖。分界山這裏有山有水,林秀水清,自然環境宜人。當地出産一種俗稱“瓦灰麻”的鴨,細頸平背,不肥不瘦,略具骨感之風韻。一般選用的都是兩斤半左右的二齡母鴨,經宰殺、褪毛、剖腹收拾幹淨後,放入大鍋中先用大火滾上一遍,撈淨浮沫,再放入蔥結、生姜等調料,用樹蔸柴火漫漫煨透。隻是鹽一定要是中間放,鹽放早了,鴨肉僵硬,其味蹇滞難出。
煨好的老鴨,盛在大瓦缽裏端上桌,湯汁澄清如水,上面漂着青碧的小蔥和薄薄一層黃亮油花,喝入口中,那股鮮醇滋味,綿綿柔柔,直滲入你的味覺深處。鴨肉暗紅,肉絲細膩,酥而不爛,筷子一撥即能脫骨,用不着你龇牙大嚼。鍋巴,則是當地出産的一種細長晶瑩的小稻米經柴竈炕出的,焦黃光亮,芳香撲鼻,幹吃,入口松脆,極勾人食欲;若投入老鴨湯中,盡吸湯的鮮味,又脆又香,入口酥融,用俗語說法,是“打耳刮子也不放”!
盛夏或秋燥時,界山的老鴨湯最是招引人。尤其到了紅日西斜的傍晚,喝老鴨湯的餐桌連片成陣擺到了屋外,或是濃冠的樹影下,許多車子就停在路旁。瓦缽大碗,食具極是簡單樸拙。而來客——無論你是開寶馬還是坐三輪車來的,抑或從大貨車上跳下來的,都是抖抖風塵随便揀張桌子就坐下。風生水起,南腔北調,這比那些名爲空調雅座實爲悶罐的食府包間有意思多了。
鴨屬涼性,這種老鴨湯健胃解暑、清熱生津、利尿,很适于體内有熱、上火的人食用,爲食療滋補的風味小吃。我想,若能推出以補中益氣和養血養腎爲方的黃芪老鴨湯、當歸老鴨湯、枸杞老鴨湯,擴大内涵,做好品牌,編出一部新版《葵花寶典》,當是功莫大焉。
追尋口腹之樂,并不見得都是些害饞痨病的人。其實,冬日夜晚與三五好友開輛車來界山,叫上一缽熱氣騰騰的老鴨湯,再讓店家炒幾個下酒的菜,送上一堆鍋巴。屋子裏暖融融的,先來一碗燙嘴的湯哧溜着喝下肚,一身寒氣頓消,再慢慢品嘗那些筷子能夾得着的美味,誰說不是一番境界?人生本是五味瓶,想吃的無緣多食一口;尋常味道或是一些苦口酸澀的無奈,倒是時時在嘴巴中驅之難去。如此說來,鮮,也就是人生的一種最佳狀态了。猶如我們雙手捧着那老式青花碗,嘬起嘴,溜着碗沿暢快地連湯面上的油花兒一起喝下時,雖欠文雅,但卻很江湖,也最接近美食的本源。
曾聽人說起過一句話,叫“前半生吃肉,後半生出家”,到現在也不能精确弄清其所指。卻是想起梁實秋曾說過的那句話:一飲一啄,莫非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