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吃又中看,恐怕沒有什麽能超過婺源荷包紅鯉魚。這種紅豔迷人的魚,簡直就是遊動在水中的鮮花。在風景名勝地和公園的池塘裏,錦鯉是最常見的。但荷包紅鯉魚與身形靈動的錦鯉卻有很大差異,荷包紅鯉魚頭小尾短,背高體寬,脊部隆起,大腹似袋,故以荷包名之。
鯉魚是金魚的近親。據說,荷包紅鯉魚原是明代深宮中的金魚變化而來,某年一位婺源籍高官大佬告老還鄉,皇上多少有點惡作劇地賜給水濕濕活魚一對。以後,這對千裏迢迢小心呵護着捧回家鄉的魚,就在婺源繁衍生發,花團錦簇,民間互贈,香火延傳。
婺源曆史上曾屬徽州,山明水秀,松竹連綿,飛檐翹角的民居或隐現于崖峰青林之間,或倒映于溪池清泉之上。徽州除了牌坊匾額這些帝王敕封外,連魚中也有皇親國戚。徽州大戶人家喜在院中掘池或置大水缸蓄養好看的魚,亦觀亦食。荷包紅鯉魚同那些古樹茶亭、廊橋驿道一樣,展示的正是一種地域的風雅。
徽州地面上還有許多很特别的東西,就拿做菜來說,多喜歡蒸,清蒸、粉蒸、幹蒸,從蹄膀到苋菜,不問葷的素的無不可以拿來蒸。
弄得做徽菜的廚子到哪裏都背着屜籠,雖是外人有點看不懂,不過你也别說,這蒸菜就同那些明秀的山水一樣,最能保住原汁原味。清蒸荷包紅鯉魚是婺源風味魚馔,以池中芳貴,席上佳肴聞名天下。
白盆紅魚,初見之下,感覺魚肉很厚實,特别是肚子上的肉呈透明狀,鼓鼓囊囊的,以爲裏面全是魚子,沒想到用筷子撥開來全是肉。迫不及待嘗上一口,果然名不虛傳,魚肉肥美嫩滑、甘腴香鮮,魚刺細小柔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特别是一點兒腥味都沒有,就像吃爽口的嫩豆腐一樣。
剩餘殘湯,用湯匙舀了入口,也是鮮美異常。主人慷慨,我們受益,以後每天都有荷包紅鯉魚佐餐。紅鯉魚先在油裏煎一下,然後與鹹肉豆腐大蒜一起炖制,亦爲當地常見的食法,隻是一定要放入足夠的紫蘇調味。
隔了六七年,一個暮春時節再去婺源。彼時婺源旅遊開發正熱,到處可見形形色色的旅遊者。在縣城或那些熱鬧場所路邊店門前的水池裏,紅彤彤一片,全是養的紅鯉魚的身影,無環肥燕瘦之分,大小都差不多,一條一斤多點,二三十元,現抄現燒。
這價格比早先貴兩倍還拐彎,水漲船高,像我們這樣的地市級媒介,也不再如先前那般享受到優渥待遇。原生态的荷包紅鯉魚長在深山人未識,市面上很少能見到,其真僞識别,看看那個明顯癟多了的魚肚子就大緻知曉一二。
那回在裏坑往東北的一處深山,找到一戶人家,在山潭裏撒網現捕,經一小時的耐心等待後,一鍋熱騰騰的清蒸荷包紅鯉魚就端上桌來了。做菜時,我就跑到廚間看。
當家的是個瘦高中年人,姓汪,據稱是在上海打工時經高人點撥,才回家專做野生紅鯉魚的營生。他十分利索地刮鱗、挖鰓、去内髒,洗淨拿抹布揩幹水,在魚身兩邊剞斜形刀花,抹精鹽、料酒腌片刻,香菇、蔥、姜擺上魚身,倒入半碗泛着油花的清湯,再挖一勺熟豬油擱上,上籠用旺火蒸,約十來分鍾就上桌。
據介紹那清湯是用山泉熬制的,若無此泉水的入味,做不出真正美味的婺源荷包紅鯉魚。汪師傅說,清蒸除了好吃,也好看,炖燴稍稍破壞魚形,要真正品出味道來,還是紅燒的好。于是那個下午我們就在周邊轉,晚上在他家店裏品嘗了紅燒的正宗味道。
當地傳統名菜拳雞和掌鼈,即拳頭大小的子雞和巴掌大的幼鼈,十分鮮嫩。暮春三月,江南草長,正是婺源油菜花彌眼黃燦的時候,山蕨、野芹、小筍這樣的天賜野蔬,最能調養口味,無論涼拌或與臘肉同炒,都是無與倫比的美味。
太好看的東西,就是天珍,将天珍吃到肚子裏,近似暴虐。曾将帶露的金黃南瓜花摘投開水鍋裏焯了,切碎炒雞蛋,盡管味道不錯,但把太漂亮的東西投之鍋镬再吃掉,總是有點顧忌和慚愧的。
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也養一方魚鼈蝦鳅。
鳅的家族裏,最多的是泥鳅,圓珠筆一般長短粗細,弄上來後到處亂鑽亂溜,滑黏黏的逮也逮不住。抓泥鳅,可以放幹水用手扒盡爛泥一個個摳出來,也有一種像糞筐一樣的叫泥鳅趟子的專捕工具,攔在田溝裏,用杈棍從另一頭往裏驅趕。
夏天的水稻田裏泥鳅最多,招引得白鹭飛起又落下。還有一種生活在大江大河裏的刀鳅,暗褐色身子過于瘦削細長,尖嘴猴腮的,扁平的背上有一排刺,極不安分,一副到處惹事生非的模樣。
黃梅初夏發大水,扳起橫跨河面的攔河罾,罾網起水時,一些網眼裏銀亮亮地一閃,是被嵌住的小魚,倒黴的刀鳅因背上那排惹禍的刺也給挂在網眼上。至于布鳅,肥而扁,有一拃長,腦袋圓潤且有兩撇胡須,背青腹黃,着布紋一樣暗斑花色,極有肉感,是鳅中最味美的。
布鳅不愛鑽泥,布鳅愛的是小水溝和水坑。一場雷雨,四野嘩嘩流水,在淌水的草地上或細小的溝縫裏,你常會看到正奮力逆流而上的飽脹脹懷滿一肚皮子粒的布鳅。奇怪的是,這個傳宗接代的季節之外,很少再能見到它們。
而且居住在坑裏的布鳅似乎并不需要同外面世界溝通。取土挖了個大坑,與周圍水塘相距甚遠,但幾場雨注滿,待四周長上綠草,走過水坑邊,發現水坑裏竟然遊着一群活潑的小魚。過若幹時日你再來,弄幹坑裏的水,肯定能收獲到肥美的布鳅。
大自然的造化,也正應和了一句鄉諺:千年的魚子,萬年的草根。魚子和草根都是很賤的,很賤的東西生命力強,好養活,隻要農田裏的一口水,山腳下的一窪潭,它們就能自生自長。
其實在魚米豐盛的江南,無論是泥鳅還是刀鳅、布鳅,都是微不足道的,上桌的機會并不多。在身份上,它們與鳜魚、鲇魚有天壤之别,比起蟹鼈之類的美味,更是上不了台面。光顧它們的,隻有草根家庭,弄點油鹽尋常地一煮了事,鄉下不聞有椒鹽泥鳅、炖糟泥鳅、泥鳅煲或泥鳅鑽豆腐之說……除此之外,其命運下場更多的是用來喂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