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蔺赦,原本說好的去上朝,然而還沒見着自己父皇的面,就有執禮太監說罷朝,他心裏頭隐約有些揣測,但今非昔比,他就算想什麽,也不好去探問,因而從宮裏頭出來,他就打算去城西的糕點鋪子給沈馥買些她愛的闆栗馬蹄糕回來,卻不想給人攔住。
“九殿下,我家主人有事要同殿下說,不曉得殿下意下如何?”拉住蔺赦馬匹的是個穿着青衣圓領袍,看着約莫三四十歲的中年漢子,蔺赦認得,這位是金吾衛大将軍的得力家仆,往日裏當兄弟般對待,想到那位大将軍,蔺赦好看眉頭稍稍皺緊。
等到日暮西山的時候,蔺赦才帶着點酒氣從外頭回來,他正正好踩着落日餘晖,看起來整個人好像都在發光,沈馥早早的就從流雲那裏得信,此刻看他雙頰爛紅,眼似飛星卻仍舊清明,心裏頭也曉得他沒喝醉,隻仍舊不放心:“陳将軍請你去做什麽?怎麽喝到這麽遲才回?”
她一面攙着蔺赦往屋裏頭走,一面打發下人去弄醒酒湯,好不容易才把人攙扶到鋪着百花穿蝶灑金的洋紅大罽上,蔺赦就一把摟着她腰,把人摁在懷裏,熱熱的手掌不住摩挲着沈馥頸子,低聲道:“松亭軟玉,你們都出去,跟着芳主看好門,我有事同你們姑娘說。”
沈馥脖頸給他磨的溫熱滾燙,聽得他又打發一幹人等出門,就心知有大事,登時從他懷裏出來,坐在榻上,笑吟吟低頭去問,卻刻意壓低嗓音:“到底什麽事?你這樣小心。”
雖然軟玉松亭并芳主三人并不是信不過,但有些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蔺赦看着在自己身邊笑容恬淡的貌美小妻子,也不由自主微笑起來,他手肘支着身體方便自己側身,又發覺姿勢不便,索性坐起,将沈馥原本打理齊整的頭發徹底揉亂。
“知我者——藏珠也,今日金吾衛大将軍請我,說的是朝堂事,父皇如今的情況你也曉得,朝中大臣們除卻那幾家,都想着法子折騰起來。”
“金吾衛是皇城護衛,他來尋你,想必是投誠,隻不過如今父皇身子看着還好,今日楚王府那邊又……”
沈馥溫聲細語将沈郁今日折騰出的事并她的揣測,都細細同蔺赦說出,蔺赦原先還沒什麽,到後頭就死死擰緊眉頭:哪有那麽巧合的事,自家那個弟妹剛好就跟父皇不上朝同一天折騰出事。
他是聰明人,稍稍想過就知道其中關竅,臉上神色也有些冷淡起來:“這件事咱們倒是可以先吊着,隻不過今日父皇沒來上朝,估摸着是走了楚王府一趟,想要向咱們投誠的多半是看着先時風光,可日後……”
蔺赦眸中越發冰冷,自己的母親隻有自己一個,而父親卻還有别的兒子,誰更重要,昭然若揭。他冷笑道:“日後怕是要變天也未可知。”
京城,風雨欲來。
兜兜轉轉的,蔺殊禁足的時間轉瞬即逝,轉眼間又到冬日,蔺赦早早上朝自不必提,宋衿巡撫職責好歹結束,今日正巧要回京,節氣正值大雪,宋家派人下帖子請沈馥過府一叙。
“你如今老大不小了,什麽時候娶親?”
宋衿在外頭折騰這幾個月,原本瑩白如玉的膚色也變得有些黝黑起來,不過反而更添陽剛之氣,宋夫人雖然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心裏的念頭,卻也不願意成天的讓自家兒子惦記着有夫之婦,更何況兩人本就是有緣無分,再蹉跎下去,還不知道要折騰出什麽事。
宋衿坐在檀木青松圈椅上,端着鈞窯彩瓷茶盞淺淺吃口茶,等到毛尖香氣在口中散開,他才垂着眼開口:“母親既然知道兒子心中所想,何苦爲難别家姑娘。”
宋夫人幾乎給他這話氣的仰倒,忍不住拿眼鏡去剜自己這個親生兒子,帕子是絞了又絞,實在是氣悶的厲害,要不是眼前這個小兔崽子是自己親兒子,她定然要動手的:“宋家就你這麽個嫡親血脈,你不娶親,是要你爹斷子絕孫?”
“去積善堂抱一個就是了。”
哪怕宋夫人這樣說出重話,宋衿仍舊不緊不慢吃着茶,将個宋夫人氣得不行,又是好一陣苦口婆心勸說,奈何宋衿軟硬不吃,到最後幾乎要動手。
好在沈馥來的正是時候。
“藏珠,快、快過來讓舅母看看。”宋夫人給宋衿氣的心裏煩悶,看着沈馥就先消去大半,她先前就在想,自己這個兒子生下來像個讨債鬼,還是女兒可愛,如今又看見自己當作親閨女的孩子過來,自然是滿眼欣喜。
沈馥不多說話,隻溫溫順順向宋夫人同宋衿見過禮,才挑揀個離宋衿有些距離,又挨着宋夫人的位置坐下,親親熱熱同宋夫人說着話。宋衿面上神情不變,卻偷偷掀起眼簾去打量沈馥。
他見沈馥今日一件兔毛鑲邊珍珠扣的纏枝蓮大團花窄褙正紅蜀錦厚小襖,結結實實梳着垂絲海棠髻,頭上壓着一支鎏金鑲紅寶丹鳳銜珠大钗,又簪着幾枚垂珠攢花的芙蓉小步搖,面頰豐腴紅潤,氣色極好,心下又甜又苦:好歹宥民沒虧待她!
對于宋衿的視線,兩位久在後宅裏頭摸爬滾打的女子當然一清二楚,隻是誰都知道不方便點破,因而仍舊拉着家常,有意把個宋衿晾在一邊,沈馥同宋夫人小聲說着話,不忘說些安王府的事。
“前些日子,楚王府裏頭那位剛出來,陛下就來王府走過一回,隔日就賞下一批宮女,我看着個個都顔色鮮亮,旨意說的是看府中下人不夠,分發下來使喚,但那些人連個管事嬷嬷都沒有帶,又生的那樣好,多半是有旁的意思,我又不好打發…”
沈馥說起這話,宋夫人半點不意外,宋肇往年裏頭也吃過這套。
這宋家也是被天子摁着頭納妾過的人家,再加上身爲天子近臣的妻子,不說對那位天子脾性如何了解,卻也能曉得八九分:“你也不急着打發她們,橫豎是宮裏頭出來的人,要是沒個好由頭,隻晾着,到時候尋個錯處發賣出去就是。”
她說到這裏,又攥緊沈馥的手,側目去看宋衿,見他仍舊看似老神在在,實則隻看沈馥的樣子,發下狠心咬牙道:“舅母也有事求你,你燭照表哥如今年紀不小,是時候說親,你幫着舅母相看相看,有沒有哪家的好姑娘說來給他!”
宋衿原本還不怎麽在意兩個女子之間的談話,直到自家娘親說出這件事,他才驟然拔高聲調,帶着點阻止意味:“娘…!”
“張嬷嬷,把衿哥兒帶下去!”然而宋夫人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腸,非要将宋衿婚事說清不可,登時就打發自己的陪嫁嬷嬷将宋衿半請半趕的折騰出去,這位嬷嬷是帶過宋衿的宋衿再怎麽不願意,也隻能聽天由命。
沈馥視線在宋衿身上掃過,她也曉得這件事再拖下去,于她而言雖然不算什麽大事,也不至于有甚麽問題,但宋衿不同,這種年紀還不娶親,又是獨子,到時候宋家族中必定是要拿這件事來說話的。
“這件事我應下,舅母這些日子也可好好相看,橫豎還有我,再者燭照哥哥有功名在身,須得挑個好婚事。”
她曉得宋衿品行,就算再怎麽不願意娶親,到時候當真給他擡個妻子進來,橫豎他都得接着,不說恩恩愛愛,至少能相敬如賓,不至于爲難人家姑娘,因而又跟宋夫人細細說定,起身就要走。
然而等到她要走的時候,卻正正巧下起鵝毛大雪,今日出門,偏偏又沒讓軟玉她們帶傘,隻得又派人去尋蔺赦,而沈馥隻能夠再在宋家多留,宋衿便借着機會同她在廊下說話。
“藏珠,你難不成真要如此?”宋衿口中發苦,同沈馥立在廊下看在廊外紛紛揚揚鵝毛大雪,輕聲問詢。
沈馥攏着紫鼠皮做的兜包好的鎏金镂空牡丹小手爐,心思百轉千回,她是曉得宋衿怕是有一天會因爲自己折騰出死劫隻,是說到底,她沒有法子化解,今日宋夫人說的話隻不過正好給她提個醒:倘若有了妻兒,以燭照哥哥的品行,必定會有所牽挂。
想到這裏,沈馥吐出口氣,正是冬日,那口氣登時就變成白霧袅袅升騰:“燭照哥哥,我希望你呱嗒綿綿,不要做讓舅舅舅母傷心的事。”
宋衿口中苦澀更甚,他原本想着,就算自己不能迎娶藏珠,至少能夠護着她些許,但是這麽多日子以來,不說護着,就是幫扶都沒能做到,好不容易卸下肩頭擔子,如今又折騰出這種事,難不成他想要幫幫自己心上人,就這樣爲難不成?
因而,宋衿下意識的又要開口拒絕,但是自己母親被氣到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又浮現在他眼前,将他言語堵塞。
偏偏這個時候,蔺赦已經抵達宋家,宋衿隻能眼睜睜的看着沈馥的背影,消失在雪地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