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得空她才抽出時間來看那些個賬本,隻不過她的心思完全沒留在賬本上頭,看出漏洞,就随手丢開,轉而去問松亭先時清查的,她爹與她生身母親難産去世,到底有甚麽關聯,屋子裏頭熱熱的燒着地龍,軟玉心疼沈馥,聽着她這檔口可算看完賬本,先往她手裏頭塞了個燒毛灰鼠皮套镂空牡丹鎏金的手籠暖着,才給松亭讓出位置來。
“是收拾的清楚,當年給大娘子接生的虞婆婆老實說的,大娘子要生時,咱們那位阿郎說是爲了順産,讓人在安神香裏頭足足填了三兩活血化瘀用的藥香,然後又問過幫着安胎的李婆婆,大娘子當初吃食是她一手辦的,周氏給的東西向來不給大娘子入口,但阿郎總是說周氏善心……您看?”
松亭老老實實的将她想說的東西都說完,這其實是她們主仆回來以後才查出來的東西,先前得知的事情反而更加茲事體大:譬如搜出來周氏暗自記下與阿郎的勾當,還有早早被辭退的,伺候在自家姑娘生母身邊的奶母說的話。
樁樁件件挑出來,都是能要人命的。
“那就這樣吧,這個賬本你就拿去給趙姨娘吧,沒必要再計較。”沈馥輕輕巧巧挑開賬本,示意軟玉收好,松亭芳主眼見着自家姑娘要起身,連忙拿來大氅同厚襖子,掀開藏青厚呢簾子出門去。
“藏珠,這麽冷的天,你怎麽入宮來?”
長春宮裏頭,日子過得越發滋潤的淑妃親親熱熱握着沈馥的手,一疊聲的問她,又吩咐宮婢送上溫熱茶水遞給沈馥,兩個人對坐着喝茶說話,淑妃仍舊親切,沈馥心裏頭卻有事,因而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到最後才實話實說:“娘娘,我今日是來找陛下的,不曉得娘娘方便不方便?”
女子要面見天子,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倘若沒有人引薦,是萬萬不能直接拜見的,畢竟不是有官職的男人,而淑妃一聽她這樣說,便輕輕擱下茶盞,疑惑開口:“你是有什麽事?也不提前打招呼,這樣急着來問?”
“事關緊要,又出的急,這才沒來得及提前同娘娘說,還望娘娘寬恕。”沈馥二指捏着茶盞撇去茶沫,胡亂搪塞着,她也知道的,沈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沈琛倒台,她的身份必定跟着一落千丈,到時候有些事能不能再維持,還是兩說,但是這種事情,她并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讓淑妃知道。
淑妃看着眼前小女子明擺着不願意說出真相的樣子,心裏頭少不得有些疑惑,但畢竟是一直疼愛的後輩,她也就不再逼問,隻是溫溫柔柔的看着眼前小姑娘,溫聲開口:“河清,去請陛下過來走一趟,我記着今日朝會結束後,陛下并沒有留甚麽大臣在宮裏,你去看看他得空不得,橫豎先說沈娘子已經在宮裏的事兒。”
河清應承的快,不消片刻就領着銮駕過來,遠遠的就聽見一片問安聲,沈馥卻有些坐立不安,倘若在這裏同天子言說,到時候總是要與淑妃知曉,能不能順順當當從宮裏頭離開,都還是未知數,而淑妃眼看着沈馥緊緊扭着手裏的帕子,緊張的不行的樣子,心裏頭少不得也有些疑惑:這妮子,究竟是有什麽事?
“陛下……”沈馥有些爲難的低聲開口,明擺着不願意讓淑妃知道這件事,雖然淑妃跟天子都是沈馥的長輩,但是沈馥既然不願意說,淑妃也就沒有強迫她的意思,隻能投一抹滿是擔心的視線給天子,領着婢女們轉身離開。
沈馥看着自己最擔心的長輩離開,才算稍稍松了口氣,先向天子恭恭敬敬叩拜過,才跪坐在天子面前,輕聲細語的将沈琛罪行曆曆數來:“陛下容禀……”
“你的意思是,要朕借此事,将你父親貶作庶人?那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我朝祖制,庶民不能爲皇子正妻,雖然你舅家是長甯街宋氏,但身份就擺在那裏,我問你,你究竟想清楚沒有?”
“臣女知道,倘若此事東窗事發,我與九殿下婚約灰飛煙滅,但欽天監正曾有預言,臣女極有可能害死殿下,思來想去,這是最好的法子,更何況……陛下應當還不知道,西域的那位蒼狼殿下,已經因爲臣女殒命。”沈馥聲線顫抖着将自己的理由盡數訴說,提及阿斯蘭的死,她忍不住哽咽起來,淚水漣漣打濕裙面。
“……原來如此,你可要想清楚,倘若這件事真的定下來,事後你是再無反悔的機會,就算想要重與宥民有秦晉之好,也是難如登天。”天子終究還是松口,看見沈馥低泣模樣,又得知阿斯蘭死訊,這位天子的驚詫溢于言表,他不知道有什麽借口來勸說這麽一個女子,隻能做着自己最後的努力。
沈馥的眼淚仍舊止不住,然而聽得天子言辭,她卻仍舊極爲堅定、毫不猶豫的再次叩首:“臣女鬥膽懇請陛下,莫要将此事告知淑妃娘娘。”
天子也曉得,如今這個請求無疑就是在讓自己背黑鍋,但是想到日後沈馥的處境,他心中也知道,以後想要再見到這丫頭,實在是過分困難的事,天子雖富有河山,卻也不能夠随心所欲,總歸是要有所節制的,因而也就欣然應下這件事。
“你進宮做什麽?陛下說了什麽沒有?”等到日暮西山的時候,陪着淑妃吃過晚飯的沈馥才緩緩歸家,沈琛一大早的就知道自己這個女兒進宮的消息,因而晚飯也沒顧得上好好吃,才剛有些黃昏的意思,他就早早的領着趙姨娘等在門口。
沈馥帶回來的,還有一道聖旨,将沈琛貶爲庶民的聖旨,她并沒有搭理沈琛的噓寒問暖,而是擡頭看着塗朱飾金的沈家牌匾,低聲開嗓:“父親,陛下有旨,您謀害娘親已然東窗事發,女兒想陛下求情才勉強保下您性命,隻是從今往後,您就被貶爲庶民,收拾收拾,盡快回江南去吧。”
這道聲音輕飄飄的,但是在趙姨娘跟沈琛的耳朵裏聽來,就讓他們兩個如遭雷擊,在朝廷裏,沈琛這些日子也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氣勢如焰,如今驟然遭貶,還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東窗事發的事情,他不由得雙腿發軟,撲通一聲癱倒在地上,雙目無神,怔怔然的看着沈馥:“我不信……我不信!這些日子、這些日子裏,陛下明明很器重爲父的,甚至還讓展貝跟四殿下成親!對、對,去找展貝,展貝她……”
“父親,您想什麽呢,如今展貝雖然是楚王妃,可是她到底是怎麽嫁進王府的,難道您不清楚?她原本就過的苦,水深火熱的日子,您還要去給她添麻煩不成?”眼見着沈琛似有些失心瘋的樣子,沈馥唇角微微翹起,顯得譏諷又冷漠,她先示意松亭芳主幾個把連連後退的趙姨娘抓起來送回西廂。
又緩緩的蹲下身子,好像刺激沈琛還刺激的不夠一樣:“您再想想泉哥兒,他如今平步青雲,翰林院大學士,以後是要做宰相的人,要是被别人知道他有個殘害嫡妻的父親,他還能好生做官嗎?”
沈琛最在乎的到底是什麽,說來說去,還是沈馥這個做他兩輩子女兒的人最清楚不過,三言兩語就死死掐住沈琛命脈,逼得他不得不低頭,而因爲沈馥這樣折騰,沈琛才算稍稍回過神來,卻仍舊惶急的像個小孩子:“那、那怎麽辦,爲父不想做窮書生,藏珠……藏珠啊,你再去求求陛下好不好?陛下他那麽疼你……”
一邊這樣說着,他那雙因爲這些日子酒色過度,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就逐漸流下眼淚來,哭的頗爲狼狽,但沈馥低垂眼簾下的視線仍舊冰冷至極,她冷冷的審視着眼前這個可悲又可笑的小老頭,到最後也隻是冷淡起身:“藏珠盡力,也隻是保住您的性命,您可莫要再爲難我。收拾收拾,咱們盡快上路吧。”
她拂袖而去,卻在眼尾悄然滑落一滴淚水。
“姑娘,趙姨娘那邊的虧空,咱們都查出來了,她也沒做别的什麽,就是把那些個金銀,都死死地埋在城外莊子的地下,如今咱們眼見着就要回江南,要不要把那些個東西拿出來,好歹添些嚼用?”
等到徹底入夜,偌大沈家的奴仆現在都給清理的清清楚楚,軟玉親自燒來熱水,跟着松亭芳主一并伺候沈馥沐浴,沈馥的東西給她們收拾的清楚,首飾多,都收進九層檀木春鯉妝盒裏頭,各色衣裳卻收了好多箱子,軟玉一面伺候着沈馥,一面小心翼翼去問趙姨娘那筆銀子,沈馥卻眼皮擡都不擡。
“那些東西,你們找個機會通個信,都留給九殿下,橫豎是我對他不起,這點銀兩,就當我同他好聚好散的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