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正的手稍稍停頓,眼睫低垂着看不清神情,隻是繼續折騰着自己手裏的藥物,他的聲音平靜寡淡:“她在哪裏根本就跟你沒有關系,你不要忘記她是誰的未婚妻子,我能夠治好你,當然也就能要你的命,你隻要記住,藏珠不會害你就可以了。”
阿斯蘭的表情登時變得凝重起來,他想到自己做的那個夢,不由自主抿緊唇角:“今晚我想自己入眠,不需要您爲我操心了,還請您回去,如果有空的話,替我将巴圖魯叫過來,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對于他的要求,欽天監正并沒有拒絕,反而動作極快的将手裏的東西收拾好,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巴圖魯跟蔺赦都站在門口,兩個人看見欽天監正出來,下意識想要詢問,欽天監正卻豎起手掌,示意他們兩個噤聲,并将這兩人遠遠的帶開。
“今天晚上既然決定要動手,就不要有什麽猶豫,藏珠既然還在雪原,就有出事情的危險,宥民你要多加小心,不要讓人傷害她,還有,巴圖魯,你家的王現在身體還沒康複,我們相當于帶着兩個老弱病殘,你自己也要注意。”
欽天監正面色嚴肅,卻又帶着點興奮意味的交代着這兩位年輕人,他跟大祭司的事情的的确确已經是陳年往事,但是那些血色的記憶,是他不管重新來過多少次,都絕對不會忘記的存在,今天晚上對他而言,也是極爲重要的一晚。
“我知道,請您放心。”
兩個男人幾乎是異口同聲的答應下來,旋即三個人各自分散開,安安靜靜的,似乎并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樣子?
“殺!”夜漸漸深了,雪原裏最後一點光亮也被烏雲吞沒,一道震耳欲聾的動靜沖破靜谧,哭嚎聲跟兵刃相接聲,還有刀刃砍進皮肉,人體倒地的聲音響成一片,雪原最大的一次叛亂,在這個時候揭開序幕。
大祭司營帳裏的燈火被驟然點亮,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此刻看着像惡鬼,嘶啞的嗓音從他喉頭迸發,帶着喪心病狂的情緒:“給我殺死他們,殺死他們,他們既然敢反對我,就要做好頭顱落地的準備!”
忠于大祭司的人并不是沒有,相反的,人數還頗爲可觀,甚至還是雪原裏的精銳部隊,此刻大祭司嘶啞的呼喚與命令将他們召喚而來,叛軍,亦或者說反對大祭司的人們,跟這股力量絞合在一起。
要說招式靈巧,還是中原更勝一籌,大祭司所謂的精銳部隊,說起來也就是些力氣奇大的人,但是力氣大,往往意味着靈活性會更差,于是當兩軍交戰,混在其中的蔺赦帶來的精銳,就極大的發揮出他們的作用,那些個人高馬大的士兵,往往躲不過他們的緻命一擊。
然而這種情況并不能隐瞞多久,很快就有驚恐的呼喊聲揭開真相:“他們是叛徒,他們跟中原的人爲友!”
但是早在對大祭司動手之前,這些反對大祭司的人們,就已經提前将可能成爲阻力的、能分批解決的軍隊,都盡數解決,手段自然血腥無比,因而在這個時候,并沒有人回應,反而是手起刀落,帶起陣陣腥風血雨。
沈馥就是在這個時候,在自己的營帳裏悠悠轉醒,她這些天總是渾渾噩噩的,雖然也知道多半是蔺赦跟自己那個挂名師父故意折騰出的這種事情,但是卻也沒有辦法,她不懂藥理,吃食方面被動手腳,她總不能因爲要抗拒他們兩個根本不會害自己的人,就徹底絕食,因而直到今晚,他們兩個男人決定起事,這才算解開藥效。
她睜眼就看見營帳外面的火光,沖殺聲更是不絕于耳,她不由得心頭發緊:既然已經動手,那尚未痊愈的阿斯蘭,到底是誰在照顧?
沈馥并不知道欽天監正已經囑咐好巴圖魯跟蔺赦的事情,隻覺得心頭不妙,原先說好的,到時候一旦起事,阿斯蘭就帶來她營帳裏,也算有個保證,畢竟也算是小戰場,戰場之上,總是覺得人手不夠用,當然是能節約一些是一些,然而現在卻沒有看見應該看見的人,他在哪裏?
她想到這裏,登時就支撐着身體爬起來,稍稍掀開營帳的氈簾子,偷偷往外窺伺,隻見自己營帳外面一片狼藉,遍地的屍體,實際上蔺赦等人已經把周圍清理幹淨,因而也就放心沈馥阿斯蘭留在這裏,所以一個人都沒留,而沈馥看見外面沒人,也就稍稍松了口氣:“先去看看阿斯蘭還在不在營帳裏面。”
沈馥稍稍走出營帳,小心翼翼的往阿斯蘭所在的帳子行走着,然而她卻沒看見,在屍體裏,有個先前裝死到現在的人,悄悄擡起一隻戴着弩箭的胳膊,冰冷箭矢對準沈馥要害,這人穿着蔺赦軍隊裏的衣服,卻露出個極爲惡毒的笑容。
“阿斯蘭——!”
然而沈馥并沒有倒下去,不遠處蔺赦他們的戰鬥也已經進行到尾聲,當箭矢飛出的時候,是那位蒼狼殿下毅然決然挺身而出,來保護沈馥,他的身體還沒有痊愈,箭矢卻已經深深地紮進他的胸口,沈馥不敢随意替他拔出箭矢,而一聲驚呼,卻也将已經把大祭司擒拿下的人們吸引。
巴圖魯眦目欲裂的看着自己的王就這樣倒在那中原女人的懷裏,發瘋般沖向沈馥,這麽久以來,對于沈馥那點紅顔禍水的抱怨,在此刻成倍爆發,成山成海般要吞沒沈馥,他手裏的鋼刀高高擡起,眼見着就要把沈馥那顆極爲漂亮的頭顱削下來,在這個時候,阿斯蘭卻驟然開口,虛弱至極:“巴圖魯,我要跟他們一起走。”
這句話令滿眼血紅的巴圖魯驟然停滞下來,眼裏滿是仇恨,他的目光落在被阿斯蘭鮮血濺上面容的沈馥身上,心裏的仇怨濃重如海:如果不是這個女人,自己的王怎麽會吐血乃至毒發?如果不是這個女人,從來惜命的王怎麽會這樣赴死?
沈馥對于巴圖魯的視線恍若未聞,隻是不停的從自己袖子裏拿出最好的止血藥粉替阿斯蘭上藥,但是終究是回天乏術,阿斯蘭輕咳不止,血沫不住飛出,他卻沒說什麽,隻是握住沈馥的手,轉頭沖着蔺赦一笑,露出滿口鮮血:她不愛我沒關系,她會永遠記住我。
蔺赦的視線跟阿斯蘭的視線撞在一起,顯得有些暗淡,在這個時候,他沒有辦法上前把阿斯蘭跟沈馥分開,而隻能任由沈馥摟着阿斯蘭,但是藏在盔甲下的拳頭,卻在這個時候死死攥緊,對于阿斯蘭的死,他仍舊抱有最沉重的惋惜,而在這個時候,傷了阿斯蘭的那位卻想要偷偷溜走,然而欽天監正目光如炬,并沒有放過這隻老鼠。
“走吧,來不及了。”阿斯蘭自知自己現在隻是風中殘燭,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因而伸手阻止了沈馥的動作,隻是将逐漸渙散的目光投向蔺赦,他知道的,女子在這種時候還是太過柔情,不能狠下心來,隻有依靠自己原本不想依靠的人,才有離開的可能。
“走!”
蔺赦極爲壓抑的低吼一聲,策馬上前将阿斯蘭帶走,而沈馥則是被欽天監正一起打暈,巴圖魯臉色陰沉,主動轉身去點将,他絕對不會放過這些害死他的王的中原人,隻要有機會,他一定會将這些人留在雪原裏!
“等…咳、等你們出了雪原,就放開我。”阿斯蘭虛弱至極的被蔺赦抱在懷裏,餘光看見巴圖魯,極爲虛弱的輕聲開口,他胸前的血幾乎幹透,好在那枚箭矢紮得不深,但終究傷到心脈,他曉得自己難逃一死,但是這個時候卻在慶幸:能苟延殘喘,送自己所愛之人最後一程。
“你不會死,跟我們一起回去,他老人家……會救你。”蔺赦的眉目越發堅毅,向阿斯蘭許下承諾,但阿斯蘭并沒有回話,隻是安安靜靜的合上眼睛,感受着血液跟生命力的流逝,那雙曾經熠熠生輝、令人神魂颠倒的眼睛,此刻逐漸黯淡下去,他又開始沉沉做夢。
“見過蒼狼殿下。”有位女冠從迷霧裏走出來,是剛剛看見她的時候,阿斯蘭想要伸手去捉,卻隻抓到雲霧,他忍不住向前尋覓,又看見在尚儀局裏主持大局的女子,端莊雍容,漂亮的不像話,他又想進去,同她說說他一直沒能正式說出口的話,然後……
他又看見,他喜歡的女子依偎在别人懷裏,滿臉甜蜜,是……是他們雪原的節日時,他曾經親手替她被下禮物,想要送給她的時候,然而終究沒有送出去,他黯然神傷,下意識想要離開,卻被人從後一把抱住:“阿斯蘭,不要走。”
他睜眼,看見一輪明月皎皎,夢醒以後,她從來沒有那樣抱着他,這位雪原的蒼狼殿下再最後回頭,深深的去看了眼昏睡中的心上人,毅然決然的、從馬上翻身而下,濺起飛雪。
“蔺赦,好好對她!”
雪原裏響起聲聲狼嚎,蒼狼殿下終究葬身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