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這檔口,欽天監正才覺得有些脊背發涼。人說最毒婦人心,他雖然算不上怎麽看不起婦人,卻也沒覺得小女子能有什麽手段,然而如今自己這位挂名徒弟,可是結結實實将女兒家繡花般細緻的籌謀攤開,令他無端想到女相二字:當年六國連縱,與如今小女子算計,不也有些異曲同工的意思?
火盆裏頭炭火燒的旺,這一天又這樣順順遂遂的過去,隻有沈馥同欽天監正如此,阿斯蘭那邊,卻不怎麽安分。
從午時起,阿斯蘭匆匆用過些乳酪奶茶就算吃過東西,昏昏沉沉的昏睡着,期間翠碧絲與阿娜妮曾經攜手來看,但巴圖魯謹記他心裏那位中原國師的話,半點面子也不給這兩位嬌客,隻冷心冷面的不肯放人進去,惹得那兩位心頭火氣不休自不必提,但縱使如此,阿斯蘭也仍舊睡得不踏實,被噩夢纏身,卻又醒不過來,隻在夢裏煎熬。
他夢見火光沖天,箭矢如雨,哭嚎跟哀叫交織在一起,恍恍惚惚的聽見有人在背後喊他,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踏火而來,像是天上神仙妃子,但是他又看見有暗箭從她背後飛來,他想要伸手去拉她一把,但是動彈不得,然而遍地又看不見中原的那位,隻剩下他跟她,熱血燙燙的糊了一手,但是懷裏人逐漸變冷的體溫卻清晰的過分。
“藏珠……!”他在夢中發出的哀叫帶到現實裏,滿頭冷汗的醒來,營帳裏頭的火盆仍舊溫暖,但是他看着重重火光,卻隻覺得不祥,連嘴唇也慘白,輕輕的哆嗦着,被吓得不輕,從囚禁自己叔父至今,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囿于夢境不得逃脫。
“王,您怎麽了?”夢境消散的時候,他心心念念的人不在身邊,隻有一心一意保護自己的侍衛在自己身側,阿斯蘭滿頭冷汗,臉色過分難看,巴圖魯不由得上前探問,卻被阿斯蘭拒絕。
祛除毒素所支付的代價并不僅僅是刺骨的疼痛,還有半個月的難以動彈跟渾身僵硬,而正是因爲如此,阿斯蘭對于自己夢中出現的事情,才會那樣驚慌,樁樁件件,都太契合他如今的情況,倘若真的有那麽一天,倘若那麽一天就近在眼前,他要拿什麽來保護她呢?
阿斯蘭怅然若失,睫羽低垂,把整張臉埋進毛毯裏頭,顯得有些軟弱,少見的在試圖躲避,他不知道,他也不清楚,如果真的發生那種事,以他的身體來說,真的能在那位中原九殿下不在這裏的情況下,将藏珠完好無損的保護住嗎?
想到這裏,阿斯蘭不由得沙啞着聲音開口:“巴圖魯,你過來……”
“城主時常過來,想必比我娴熟,我有心稍稍走動走動,免得成天悶在帳子裏頭,隻是沒人知曉路,如今城主在這裏,可正好同我走走,就是不知道城主你願不願意?”阿娜妮跟翠碧絲往阿斯蘭這邊跑的勤快,不消幾天,就給沈馥逮着機會攔住,笑吟吟的說要同阿娜妮一道行走行走。
阿娜妮心裏膩味,她素來看不慣中原的女子,隻覺得她們嬌柔做作的狠,不是女孩兒家應該有的态度,跟沈馥糾葛又不輕,自然沒什麽好臉子給身邊這個中原女子,但是她又萬萬不敢違背自己祖父的話,再加上沈馥實在是态度溫柔,伸手不打笑臉人,她也就頗爲勉強的應下來:“既然沈娘子這樣說,我也不好推辭的,隻不過翠碧絲妹妹也在這裏,咱們三個一同走走?”
她能成爲城主,大祭司自然沒少花功夫,她自己又勤勉,因而說起話來還有些京都貴女的味道,顯然是下足功夫琢磨的,但翠碧絲不同,她是正兒八經的城主,半點不屑于學那些在她看來,嬌嬌的調子,更何況此刻沒什麽男色在,她是半分不願跟這兩個女人多說什麽,隻把嘴一撇,孔雀般高傲:“我不去,你們自己頑,不要拉上我。”
這話剛說完,她就轉身回自己營帳裏頭,阿娜妮跟沈馥卻半點不在乎,碧翠絲不在,她倆正好私下過過招,免得讓那蠢貨聽見,兩個人心裏的想法都是這樣的,但既然說是要陪着走動,自然不能單單立在營帳門口,沈馥又鑽回自己帳子裏,出來時披了件洋紅挖金的纏枝花灑金绉緞大氅,領口衣邊結結實實鑲着圈白狐毛,越發顯得顔色鮮豔,令阿娜妮看着有些氣惱,心頭暗恨:好個不要臉四處招搖的。
她臉色不太好看,偏生沈馥還要傷口上撒鹽:“這身衣裳是原先在中原,我在宮裏頭當差,九殿下親自給我獵來的,是白狐皮的底子,這绉緞也是九殿下生母淑妃娘娘特地打賞下來的,看着輕薄,實則格外暖和,城主看着如何?”
阿娜妮本就因爲自己被那中原的天之驕子拒婚氣悶到現在,如今沈馥這樣說話,實在是讓她恨得牙根癢癢,巴不得撲上去把眼前這個女人的那張臉撕的粉碎才好,然而想到大祭司,她又不敢做什麽,隻能悻悻然笑道:“好是好,就是如今你也見不着九殿下,難不成不會睹物思人?”
“倒也不會,橫豎以後都是要成親的,我們中原有詩詞,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不在乎這些時間的,倒是我與城主你頗爲投緣,如今朝朝暮暮也貪不得多久,就要長久分别,日後再有個什麽,豈不是不妙?”沈馥含笑,細聲細氣的卻把個阿娜妮氣的不行,惹得她幾乎失了理智,一口銀牙死死地咬緊,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沈馥,像是被惹怒的野狼。
但沈馥不在意,仍舊跟阿娜妮一道行走着,一路上還不忘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就湊到馬高的營帳附近,他如今折騰的阿斯蘭難以動彈,可算是春風得意,裏頭歌舞動靜連沈馥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沈馥眸光一閃,不動聲色:“城主倘若喜歡我身上這件大氅,今日送你穿着如何?”
阿娜妮對沈馥心有警惕,本來就不願意接受這種事,更何況沈馥如今說的這件事來的過分突兀,她更是不怎麽想接受,然而一想到眼前女人身上這件大氅的來曆,這位也算是千嬌萬寵的城主,落在嘴邊的話登時就轉了個彎:“倘若沈娘子願意割愛,我是喜歡的,就是不曉得,沈娘子你是不是有心反悔?”
“哪能呢,姐姐你顔色比我還鮮豔,穿這件當然是極好的。”沈馥微微一彎唇角,旋即利索無比的把身上這件大氅幹幹脆脆揭下來,也不管阿娜妮到底願不願意就這樣穿着,登時就給她系上,又從自己頭上撥下那枚朝鳳銜珠金累絲的紅寶金步搖,徑直給阿娜妮戴在鬓邊,滿臉含笑。
阿娜妮心覺不妙,下意識就要推辭,但要說給人灌迷魂湯,打太極轉磨盤的說話功夫,她哪裏比得上沈馥這個正兒八經當過皇後的人,她手才剛摸上那步搖,沈馥就溫溫柔柔的摁住,含笑一言就将她說的神魂颠倒:“那日在城裏頭,姐姐你來跟我提婚事,我心裏是應允的,隻是我同九殿下,畢竟是賜婚,倘若我胡亂做主,到時候回京都,可怎麽辦呢?再者我雖然同驚鴻娘子有些龃龉,但終究是疼惜她那些身世,如今這步搖給姐姐,隻當你我和好,來日裏九殿下必定仰仗姐姐,再來迎娶,我心甘情願做低伏小,隻求姐姐莫要爲難我。”
唱戲的講究唱念做打,演戲的說要聲淚俱下,沈馥這樣胡亂鬼扯,也不忘可憐兮兮撒下幾滴淚,看着倒是情真意切,阿娜妮從來沒怎麽插手過女子間的争鬥,渾然不覺有甚麽不對,隻也陪着沈馥假惺惺落下幾滴眼淚:“你可放心,日後咱們就是嫡親姐妹般的好。”
沈馥又是歡喜又是高興的給阿娜妮收拾着大氅,心裏頭卻在低笑:倘若真真是情郎送來的衣服,她哪裏舍得用來釣魚?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她這樣想着,偷偷拿眼睛去觑馬高的營帳,有意無意的拔高聲調,好讓裏頭的人聽見:“阿娜妮姐姐,我們進去看看如何?馬高王從來親近人,也沒少照顧我們的。”
要說這馬高這些日子裏,沒少打發人探頭探尾的去沈馥跟欽天監正的營帳裏頭打探事情,美色動人嘛,隻是他心裏頭還是礙着那位大祭司,不敢有甚麽動作,隻不過他是萬萬不知道的,他那點小動作,早早的就給欽天監正沈馥知曉的一清二楚。
阿娜妮再怎麽不受寵,也是大祭司的親血脈,要是出什麽事,大祭司能善了?就算能善了,再牽扯上沈馥兩人呢?因而沈馥這一動靜,徑直招惹的裏頭人興沖沖往外撲,人呢也沒看清,隻遠遠的見着個中原打扮的女子就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