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鎮守總兵衙門。
這座矗立在大同城内超過二百年的衙門,現在依舊威嚴肅穆,門外高高豎起的旗杆上懸挂着三軍司命旗和大同鎮總兵官姜瓖的大纛。頂盔貫甲的護衛親軍在衙門外頭列了幾排,一個個都挺胸凸肚,氣宇軒昂。
衙門内外,進進出出的人很是不少,一個個都神色凝重,而且還少有人說話,隻是沉默的快步行走。
雖說軍營是肅殺之地,但是肅穆至此,也不免讓人感到低沉郁悶,隻要稍有一點從軍經驗的人,都能從這氣氛當中察覺出大同堅城,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時候。
衙門的大院裏面,已經有大股大股的黑煙升起,一份份的文書賬冊都開始焚燒。站崗的大同軍士兵雖然動也不敢動一下,但是他們的目光當中,還是忍不住流出了惶恐不安的神色。
姜瓖穿着窄袖的箭衣,就站在衙門大堂外的廊下,呆呆看着他的家丁在燒東西。現在是夏季,天氣炎熱,日頭也毒辣,又趕上正午。可是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高溫,隻覺得一陣陣的陰冷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
他的長子姜之升大步走了過來,行了一禮:“大人,白千戶回來了。”
這個白千戶就是白斯文,鎮虜衛白千戶家最後的男丁,在崇祯十七年、十八年的那場大同之役中一度被鞑子活捉當了包衣奴才,眼看就要填城壕了,卻趕上清軍停戰撤退,所以才撿了一命。
他本來秀才功名,不過曆經了這場生死劫難後,不再鑽研儒學了,而是投筆從戎,加入了大同軍。因爲他家是世襲的武官,而姜瓖也認可這種世襲軍官制(姜瓖自己也是世襲的),所以在組建鎮虜營的時候就讓白斯文當了個營千戶——營千戶是姜瓖私設的官職,管四五百人。而大同軍的營番号一般都用原先衛所的名字。往往是出身同一個衛或所的戰士編伍成營。
鎮虜營中都是鎮虜衛的子弟,他們要麽和白斯文一樣,在大屠殺中幸存,要麽剛好不在鎮虜衛。反正個個都背着血海深仇!
因爲這份仇恨,鎮虜營也就成了大同軍步軍中的精銳!雖然隻有長槍、刀牌和弓箭,半數的人還沒有甲胄。但是架不住他們悍不畏死,敢打敢拼。所以在這兩年的大同拉鋸戰中也漸漸打出了威風,成爲了大同府城内少數幾個敢于單獨出城去和東虜較量的精銳步兵營之一!
壯了不少,也黑了不少,還有點胡子拉碴,看着既不白也不斯文的白斯文很快就被領到了姜瓖所在的院子裏面。
“見過總戎。”行過大禮,白斯文就筆挺的站在姜瓖跟前,臉色沉重無比。
“鞑子都撤了?”姜瓖問。
“撤了!”白斯文回答,“十裏河以南,夏米莊、懷仁、西安堡一帶,直到錦屏山、偏嶺口都去了,看不見人啊!”
“不見人影?”姜瓖歎了口氣,“那麽說也沒瞧見百姓了”
白斯文搖搖頭,“沒有,一片荒蕪啊!所有的橋梁都給拆毀燒毀了,所有的村子都給燒掠破壞成了廢墟其中不少村子還是剛過了火的!”
大同城附近早就被禍害得不行了,可是稍遠一點的地方還是有人氣的,去年鞑子還在那裏搞了計口授田,但是現在那些地方的村子也給毀了,百姓也不知去了哪裏?
“剛過了火”姜瓖吸了口涼氣兒,“果然有詐!”
姜瓖算不上什麽大軍事家,還時不時出個害人害己的大昏招,但他能在大同府堅持到現在,就說明他在軍事上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他雖然不能一眼就看破多爾衮的陰謀,但他也沒放松警惕。在大同府城外的清兵撤退後,立即就派出了好幾個營的步兵、騎兵,搜索大同四周。
而從這些步騎兵陸續反饋的信息,姜瓖就已經知道多爾衮不會放過大同軍民了
雖然派出去的人并沒有發現清軍的伏兵,但是從大同周遭被清兵徹底破壞的情況,就知道多爾衮接下去要幹什麽了?
大同城内不僅有守軍,還有許多守軍的家眷,現在有到了糧盡的當口,大部分的牲口也都宰殺掉了。
所以大同軍民隻能兩手空空的棄城,必須從沿途經過的村落城鎮獲得一些補給,才能走到呂梁山裏去。
可是多爾衮卻讓清兵在大同府境内大肆“清野”,想幹什麽姜瓖用屁股都能想明白——第一是不讓大同軍民順利退往呂梁山;第二則是想讓姜瓖派人去呂梁山求援!
隻要朱慈炯派兵拉着糧食去接應,呵呵保管給清兵包了餃子!
這多爾衮用兵的手段,還真是狠毒啊!
“大人,怎麽辦?”姜之升有點急眼了,“大同城内還有五六萬軍眷和十來萬百姓呢!百姓咱們不管,可這軍眷”
經過兩年拉鋸戰的消耗,現在的大同守軍隻剩下兩萬餘人,都是見過血和鞑子拼過命的精銳!如果光是這群人突圍出走,多少是能跑出去一部分的。
可要帶上十幾萬百姓和家眷
“一個晚上!”姜瓖道,“隻有一個晚上讓兄弟們各自安頓去吧!”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能跟上隊伍的就帶上,走不動的就留在大同府城聽天由命吧!”
“這這”姜之升壓低了聲音,“咱家呢?”
姜瓖瞪了兒子一眼:“命都快沒了,還想着你那幾個小妾?”
“還有孩子呢!”姜之升眼淚都下來了,“那也是您的孫子、孫女”
姜瓖一咬牙,提高了嗓門:“不能走就留下!咱們這一趟是九死一生凡是有家眷的,都放了,回去團聚吧!”
說着話,姜瓖自己的眼淚也下來了。他後宅裏面也是妻妾成群,兒女成行能跟着走的,實在沒有幾人啊!
生離死别的命令,很快就被傳遞到了大同城的各個角落。整個城市,頓時就陷入了一片哀嚎。
幾乎所有的院落中都閃爍着燈火,都有人在抱頭痛哭,今夜的大同,看來是無人入眠了。
白斯文沒有哭,他的眼淚早就流盡了,以後隻能流血!他也沒讨婆娘,自然也沒兒女,孑然一身,陪他睡覺的隻有刀劍。
因爲沒有家眷,所以在大同城外轉了十來天的白斯文并沒有得到休假的機會,而是大同城牆上度過這個生離死别的夜晚。
望着城内星星點點的燈火,聽着此起彼伏的哭聲,白斯文隻是低聲自語道:“爹、娘、哥、姐,額要走了,殺鞑子去了,以後再不回來,不回來了”
無眠之夜非常短暫,幾乎轉眼就過去了,天亮的時候,聚兵點将的鼓聲,就在大同府城内的各處響起。
突圍的準備早就做好了,隻差了姜瓖的一聲令下。
帶了一輩子兵的姜瓖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自然不會讓手下和他自己再擁有一個和親人團聚的夜晚了
一個離别之夜已經夠了,再來一夜,怕就舍不得了。
兩萬餘人的步騎精兵,還有一萬多可以随行的家眷,在聚将點兵的鼓聲響起後,很快就聚集到了大同城内的各處軍營。
人人都是輕裝,都準備了幾天的幹糧,無論是兵将還是軍眷,都攜帶了兵器。
巳時一到,大同明軍就開始全城百姓的夾道相送下,整隊出城,向着西南的群山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