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自己的同志時,除非是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馬拉申科極少給大家擺當官的架子、亂耍威風裝逼。即便是對待最普通的小戰士,也能做到親如兄弟、勾肩搭背、開懷大笑。
所以遇上旅長同志給大家發煙的情況并不算稀奇,隻能是更加拔高了馬拉申科在本就對旅長同志心懷敬仰的戰士們心中的高度。
一圈煙散了下來以後,臉上無不透露着笑容的戰士們,很快便各自接上了火開始吞雲吐霧,嘴裏不斷念叨着對馬拉申科的真心感激。先給馬拉申科把火點上,而後再給自己點煙的舍瓦耶夫少尉,在收起了打火機之餘這才向着馬拉申科開口回道。
“這輛坦克其實是我們連長的指揮車,旅長同志。他...他們全車組都沒能逃出來,彈藥殉爆的太突然了,大火幾乎是瞬間就燒遍了全車。我們是過來看看還有沒有什麽能當做遺物的東西的,至少要帶回去給他們的家人,也得爲他們收斂遺體安葬。”
一聽這話,原本面色平淡的馬拉申科眉頭立刻不自覺地跳了兩下。
這并不是說馬拉申科無法接受這一現實,隻是心中的不好預感在潛意識作祟而已。
“......你們找到遺體了嗎?”
指尖夾着煙的馬拉申科悄然開口發問,語氣依舊是如方才一般平淡、讀不出絲毫的感情味道。
“找到了,旅長同志,我們剛剛想辦法把遺體弄出坦克。就...就在坦克前面擺着,準備待會兒找個地方挖坑埋掉。”
太多太多爲了守護自己的祖國和身後家園的戰士們,倒在了自己揮灑熱血奮戰過的戰場之上。但到頭來卻連一處埋骨英魂的陵墓也無法得到,有些甚至于連具體犧牲在哪裏都不清楚,更沒有任何的遺物留下,就像永遠沉睡在自己用生命去守護城市的尼可萊一樣。
類似的情況早已是司空見慣,馬拉申科也早已不知自己到底親眼見過多少次似曾相識的場景。
但犧牲的戰士總是值得發自心底地去敬仰,既然已經來了,馬拉申科自然不可能就這麽什麽也不做地草率離開。那樣的話未免有些太過于沒有人情味兒,馬拉申科打心眼裏不想成爲這樣的一個人。
“去看看吧......”
馬拉申科兀自開口,一旁的舍瓦耶夫少尉點頭聽令。
二人随即相伴來到了坦克殘骸的前端,看到了那足以令任何初見此情景的人胃裏感到瞬間翻江倒海的場景。
四具“所謂”的遺體,正如舍瓦耶夫少尉所言的那樣整齊擺在坦克殘骸的正前方地上。
之所以說是“所謂”,是因爲僅憑面前這四坨看上去黑乎乎、根本看不出半點人樣來的焦糊漆黑之物,實在很難分辨出這竟然會是四位紅軍坦克兵戰士的遺體。
在坦克内部奔騰狂暴的烈焰甚至連鋼鐵都能炙烤地滾燙無比,對于碳基生物的人類而言這早已超出了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那早已被燒的碳化焦黑、最小的隻比剛出生的嬰兒大一圈的東西,确确實實就是犧牲紅軍坦克兵的遺體。
一語不發的馬拉申科摘下了頭頂的坦克帽抱在懷裏、走上前去,沒有絲毫忌諱和回避地來到了這四具遺體的旁邊,順勢原地蹲了下去注視着面前的四位英雄。
如果說漆黑焦糊的不似人樣物體上還有什麽東西能和人類挂上鈎的話,馬拉申科隻能找到那應該是牙床和幾枚牙齒的東西殘留在其上,稍稍露出那麽一點不一樣的顔色、與周遭的漆黑格格不入。
已經無言再去形容自己此刻心境的馬拉申科低下了頭,面朝着擺在自己正前方的四具遺體沉默了數秒。而後依舊是左臂懷抱着坦克帽的姿勢原地直起身來,毅然決然擡起自己的右臂,朝着自己面前這已經被燒的不成人樣的四具遺體行了一記莊嚴的軍禮。
後世的戰争電影和影視劇,常常用盡各種藝術手法去形容描繪步兵戰死時的慘狀。
但很少有人知道,置身于那連肉體都能燒成灰燼的殉爆烈焰中的坦克兵們,一旦戰死可能連一具能看出人樣的屍體都不會留下。
與所有保家衛國的英勇紅軍戰士們一樣,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都是父母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是一人死去就會令更多人感受到難以承受之痛的至親!是無數本應享受人生最美好青春年華的年輕人,他們的未來和終點本不應如此,不該落得個如此凄慘的結局。
馬拉申科心裏非常清楚,眼前的慘狀在任何一個時間點的未來也可能是自己的最終結局,但馬拉申科從來不曾後悔自己邁上了這樣的一條道路。
一開始隻是身不由己地被卷進一場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漩渦,但現在的馬拉申科已經有了太多,令自己不願放下也根本無法放下的東西,有人也有事、更有那些已經死去之人交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和重托。
“安葬好我們的同志、戰友,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重新回到這裏,在這片土地上爲他們修建一座真正的長眠之所!”
“我們會蓋起宏偉的豐碑,工人同志們會用上最精湛的技藝和材料!讓我們的孩子和後人們都知道,曾經有這樣一群英勇無畏的戰士,爲了自己根本享受不到的幸福和未來而付出了一切!他們值得被所有心懷紅色信仰的人去永遠銘記!”
爲資本家的利益而戰鬥的戰士在死去時,會有那些對上帝虔誠的随軍牧師來爲他們臨終禱告,送這些本就是窮苦人、可憐人出身的戰士們最後一程。盡管在那些在酒池肉林裏狂舞嗨歌的資本家眼裏,這樣的一條人命可能連自家的狗今天竄稀吃壞了肚子都比不上。
但總會有人記得,在1943年庫爾斯克會戰的普羅霍羅夫卡口袋裏,有一位對後世影響深遠的蘇聯坦克兵元帥,在他尚且年輕、還是一名上校旅長的時候,對着他麾下那些犧牲在煉獄般戰場上的戰士們所許下的莊嚴諾言。
即便是時光荏苒、旗幟易色,凝望着方尖碑之上浮雕着的坦克帽的人們也始終會記得,多年以前有多麽青春年少的一群戰士,爲了自己根本享受不到的幸福和未來而付出了一切。
不論何時,不論何地,爲了捍衛自己祖國的未來和身後人民的戰士們,總是值得去永遠銘記。
有人說忘記就等于背叛,但若幹年後在方尖碑落成盛典上,帶着自己昔日的戰友前來出席儀式的馬拉申科元帥并沒有談及類似的話語。
他把自己心中所有想說的一切精煉成了一句簡短的話語,與坦克帽一道镌刻于浮雕之上,好與不好皆留給未來的後人去評判解析,也是送給這個世界上所有爲了大義、心懷赤紅信仰而戰并英勇犧牲的軍人們。
“隻要我們記得,他們就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