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事先猜到了德國佬可能會這麽講。
但等到那穿白大褂的德國佬真的把這話說出來的時候,蘇洛維琴科的第一反應也仍然是約等于“活見鬼”了。
搞什麽飛機?
呐粹軍醫救了一名紅軍戰士然後主動歸還紅軍,再施舍乞求着能借此讨到些藥品,拿去在一場連他自己都認爲已經無法獲勝的戰鬥裏去救死扶傷。
這種事的離譜程度,說出去怕不是連“編故事”都不夠格,一準得被人當成胡扯有毛病、一笑帶過。
但現實往往就這麽諷刺。
人的主觀意識覺得壓根不可能發生的事,比想象力更離譜的現實就是能将之粗暴地甩到你臉上、不由你不認。
“你覺得這可能嗎?紅軍用救死扶傷的寶貴藥品資敵,去救一群白天還打死打傷我們的同志的血仇敵人,伱是不是瘋了?”
蘇洛維琴科的話音悄然漸落,不管是說話的語氣還是實際說出來的話語内容,依舊是沒有半點好臉色留給敵人、刺耳兒紮心。
可面對着蘇洛維琴科的這白大褂德國軍醫依然不肯放棄,就好像有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在支撐着他堅定意志,帶着一絲悲腔的話語随即再次脫口而出。
“可我們又何嘗不是呢?無數熟悉的人倒在了你們的炮火彈雨之下,但我還是相信每一位傷員在與醫生對視的第一眼起,不論陣營和國家、都有被搶救的權利,這也是生而爲人和對生命應有的尊重。”
“.”
蘇洛維琴科不置可否,不做言語并不代表就認同這德國佬的說法,僅僅隻是因爲這帶着悲腔、略有激動的德國佬還沒把話說完。
“求求你了,認真考慮一下吧。”
“這些重傷員和殘疾的傷員已經沒有能力再與你們爲敵了,他們要麽是躺在墓地裏、要麽是躺在病床上,聽到你們在這座城市唱起勝利的凱歌,但我真的不希望最終的結果會是後者,這太悲慘了。”
“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根本不是自願打仗的,從家裏、從街上、從各種地方被抓來,有些甚至就是家在這座城市的本地人。戰争裹挾着我們每一個人,我隻想做我力所能及的一些事,哪怕那很渺小、微不足道,我隻希望能盡可能多地挽留一條生命,到戰争結束後去做些真正有意義的事。”
“.”
蘇洛維琴科依舊沒有說話,但腦海中卻在飛速轉動思考着方才所聽到的所有話語。
“混蛋!這雜種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鬼話嗎?你是不是想背叛我們所有人?!”
任何時候都不缺無腦狂熱的傻逼,哪怕是到了快被踩死的最後關頭也是一樣,這是呐粹最經典的代表特征之一。
也就是在那嘴裏罵罵咧咧、一邊走還一邊撸起袖子,眼看就要現場打人的不知道是個班長還是啥玩意兒的德軍小頭目,就快要走到醫生的背後、隻差幾步之遙時。
一直保持沉默的蘇洛維琴科開口了,話語裏夾雜着的是連敵人都不會對此感到懷疑的冰冷殘酷。
“你再往前一步就會變成篩子,留在你體内的子彈絕對會比你那一口狗牙要多,不信可以試試。”
“.”
一口流利的高水平德語在這時候反倒成了最好的武器。
隻見那上一秒還呲着牙要咬人的呐粹惡犬,下一秒就跟見了狼似的立刻定在了原地、未能再存進半步。
有趣的是,哪怕事情都發展到了這份上。
但周圍那些普通的德軍,那些臉上寫滿了戰争摧殘與疲憊麻木的士兵們,卻是沒有一個像這狂熱的瘋子一樣沖出來罵罵咧咧,更沒有人爲他撐場面、舉槍警戒,甚至于連個願意站出來爲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頭頂上夜空中的那片烏雲終于飄過,露出了皎潔而冰冷的月光再度灑滿了整個廣場,照亮了站在這片戰場遺迹之上的每一張面孔。
“拜托了!求求你們!生命在流逝,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
那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去的醫生還在苦苦堅持,甚至根本不在乎自己身後方才都發生了些什麽。
自知這麽耗下去确實也沒意義了的蘇洛維琴科略有思索,最終還是選擇打出了一個“稍等”的手勢,再次轉身對着阿爾西姆緩緩開口,将方才對話的一切全部如實複述。
“你想給嗎?别考慮别的,就說你自己的想法。”
這是阿爾西姆聽完方才整個過程之後,面對着蘇洛維琴科所說出口的第一句話。
确實得說這有些困難,甚至連蘇洛維琴科自己都說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最終卻仍是在短暫的思索過後給出了答複。
“戰争把我們都變成了怪物,但我們終歸是要用在戰争中一直堅守着的那份人性,在戰争結束後變回人去的,這是我們和呐粹之間最大的區别。”
“師長同志是這麽說的,我沒記錯吧?”
“.”
阿爾西姆不是個能牢記大道理和聽着就讓人瞌睡的長篇大論的人,但出自師長同志之口的要例外。
“這就是你的答案?”
蘇洛維琴科點了點頭,卻是沒有猶豫。
“我想是的。”
阿爾西姆深吸一口氣,情不自禁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頭頂那明亮的夜空。
隻有當黑夜和硝煙融爲一體的時候,才能讓人以爲戰争似乎已經結束。方才遮蔽着皎潔月光的陰雲現在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再也不會倒流而歸。
“那就這樣了,看來我又多了個臭味相投的鋼鐵兄弟。”
“那你往後可得教我幾招,就當拉兄弟一把。”
“那還用你說嗎?全都安排上。”
确實得說阿爾西姆和蘇洛維琴科,今晚各自都交到了一個過硬關系的好兄弟。
哪怕是等到多年以後一幫老頭子的戰友再聚會時,懷念起當年的這一幕也仍然會感到記憶猶新、開懷大笑。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重要的是那穿白大褂的德國軍醫,在用雙手捧着、顫顫巍巍地接過身爲敵人的蘇聯人,伸手遞過來的一整箱藥品和醫療用品時,一雙年過半百的眼睛裏閃爍着的确實是希望與淚花。
“謝謝!謝謝!真的謝謝你們,我替那些能爲此活下來的孩子們謝謝你們!謝謝!”
“.”
盡管那一手提箱的東西救不了所有人,甚至隻能救一小部分,但卻依然換來了如此這般的千恩萬謝與真情流露。
望着那德國軍醫帶着人匆匆跑下去、急着趕着去“幹活兒”的背影,也說不好心裏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麽的蘇洛維琴科下意識地緩緩開口。
“有一天,我是說假如,我們真的能和他們放下彼此間的成見和過往嗎?不至于永遠都是你死我活。”
仗可以暫停、煙不能斷頓的阿爾西姆又給自己續了一根,青煙袅袅間脫口而出的話語亦是沒有絲毫猶豫。
“呐粹就算了,至于德國人,我想是可以的。畢竟師長同志也是這麽跟我說的,現在我倒開始有點理解這是爲什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