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王座,擁抱他的第一天将。
他要等的,正是他的義子、大商的第一天将、惡來!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如果有惡來鎮守帝都,大商必然無虞!
這就是帝辛的信念。
“大王,我來遲了。”
“不遲!”
帝辛一收到戰報,就立即通知惡來速歸。
惡來隻用了十天多就趕了回來。
帝辛都能察覺到惡來幾乎是不眠不休。
實際上,排除信使往返的時間,惡來花的時間不到十天。
與惡來同時回都的,還有五百飛龍騎。他們每天隻休整一個時辰,才得以超過急行軍數倍的速度返回了朝歌。
費忠曾建議帝辛讓惡來急行軍。
帝辛拒絕了。
他知道,惡來的行軍速度就是急行軍速度。
大商軍隊的最快行動速度,一直是惡來在保持,稱爲惡來速度。
惡來說一個月,就得一個月。
然,惡來自己的行動力更強,星夜兼程。
“聽聞賊人已經距朝歌不到百裏......”
“惡來,叛軍還有些距離,你稍稍休息一下吧。”
惡來立即癱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他真的累了。
和他一起回來的五百飛龍騎,幾乎都是一進朝歌就滑落馬背、倒頭昏睡。
早有奉天子之命的仆從等待在城門。
街道兩邊也有市民幫助将這些筋疲力盡的勇士擡到營帳中避寒。
飛龍騎是大商精銳中的精銳。
如今,飛龍騎歸來,朝歌之危必解!
隻是,回來的人數好像不太多啊。
雖然心有疑問,但市民的心裏已經有了信心。他們看見了那個高大威猛的大将飛馳王宮。
那是大商第一天将!
當今天下第一的神将!
這些市民都非常高興。他們親手将大商的飛龍騎勇士擡進了營帳!他們很自豪。
朝歌已經進入最高戰備狀态,全民皆兵。
全民皆兵有些誇張了,但拼湊的數量還是很可觀。
尤其是那些家裏本就有人當兵的,這一次幾乎出動了所有能行動的人員。
這并不是好事。
帝辛既不贊成也不反對。
如果真讓這些老弱病殘上陣,就會很快讓朝歌籠罩在亡國的氣氛中。不過,不讓這些人解散,也有助于提升士氣、增加鬥志。
将惡來及其部下安頓好後,帝辛心中大定。
“費忠,戰況如何了?”
“大王,姬發這一次勢頭很猛。帝都外圍還有最後一道關卡,但恐怕撐不了三天。”
“三天?”帝辛笑笑,這個謊言太不高明了。
“兩......兩天。”費忠緊張道。
“恐怕一天都難以維系吧?”
聞言,費忠瞬間跪倒:“大王,臣無能。”
帝辛擺擺手:“你也盡力了。你本就不是擅長戡亂的戰将。”
費忠還沒有起來。
“現在還有多少兵力?”
“差不多十萬,不,七......三萬。”
“三萬,也不少了。”
“臨近的貴族如果征召過來,應該能翻一番。”
“......”
帝辛陷入了沉思。臨近的貴族,和他若即若離,雖然他們手裏還有一些兵力,但忠誠度是個問題。這裏指的當然是對于天子的忠誠,而非針對那些貴族頭子的忠誠。
費忠繼續道:“臣有一計,可以暫時借用他們的兵力。”
帝辛的目光掃了過來。
“大王隻要拿出天子之威,他們斷然不敢妄動。雖然這樣有些冒險,但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他們的私兵雖然不多,但若有第一天将的統帥,依然能爆發巨大的能量!”
是啊。到頭來,還是要看惡來。
帝辛歎了一口氣。
他非常清楚,如果用了此計,就是一場非常冒險的賭博。但他已經别無選擇。
若在平時,他斷然看不上那些貴族手裏的少數私兵。他把那些兵看作貴族的玩具,是上不了台面的。
但如今,他竟要依靠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玩具了。
他又沉思了片刻。
費忠拼湊的那兩三萬人,甚至不如那些玩具,但忠誠可用。
哎呀,忠誠的不能幹,能幹的不忠誠,真是頭疼的問題。
不過,戰争還是需要氣勢的。
姬發來勢洶洶,但畢竟是謀反!
朝歌空虛,但畢竟是帝都!
他帝辛是天子!
隻此一條,就占着道義上的優勢!
他耐心等待了一天。
戰況危急,他仍然沉得住氣。
他要等惡來以及那五百飛龍騎恢複。
雖然一天的休整時間還是太少,但這已經是帝辛給予的極限、也是大商給予的極限。
帝都外圍最後一道關卡也失守了。
這完全在意料之中。
費忠拼湊的兩萬多人和貴族的一萬多私兵,都被帝辛安排在朝歌城郊,根本沒有增援最後一道關卡。
若無良将,派再多人過去,除了增大敵人的戰果、襯托敵人的神勇之外,毫無益處。
有時候,人多并不是優勢,反而是給對手增添嫁衣。
帝辛認爲,把這些兵留給惡來,會發揮更大的作用。
一場異常緊張的會議在王殿召開了。
與會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廣泛。
獨領風騷的當然是惡來。
還有子啓、箕子這些反對派。
就連惡來帶回的那五百飛龍騎也來了。
甚至還有帝都的部分市民。
整個王殿濟濟一堂,堪稱舉國動議。
與會者從殿内直排到殿外的回廊裏。
台階上、庭柱邊、盆栽旁......密密匝匝站滿了人。
這與其說是一場朝議,更不如說是戰前誓師。
事到如今,任何計策都已經失去意義。
隻有一場酣暢淋漓的決戰,才能決定天道歸屬。
最後,帝辛走下王座,穿過王殿裏簇擁的人群,來到殿外的台階上,以最飽滿的血性、面向衆人做了最後的演講。
聽者落淚、聞者怆然。
雖然氣氛有些冷清、有些悲傷,但仍然不失宏大。
這就是悲壯。
一股恢弘的氣勢正随着帝辛的演講緩緩升起,仿佛在無數人中間開始有東西燃燒起來。
每個人的血都開始沸騰。
不知有誰喊了一聲“大商萬歲!”
接着有更多人喊起來,最後形成整齊劃一的呐喊。
這呐喊,就是決戰的意志、沖鋒的号角。
集結在帝都城郊的三萬餘士兵也聽見了這種呐喊。
他們聽不太清内容,但隐隐感覺正有無窮的鬥志傳遞過來。
這稍稍緩解了他們的緊張。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戰場。
雖然以前有過軍事訓練、或者号稱正規的訓練,但仍然算得上是烏合之衆。
如果姬發那邊的烏合之衆戰力爲7,那麽這些人的戰力恐怕不超過5。
這不僅僅是士兵質量的問題,還有數量層面上的考量。
朝歌這邊的軍隊才三萬出頭,而姬發那邊,足足有七萬大軍!
王殿裏。
惡來、費忠還圍在王座邊。
“唉,最後時刻,能爲孤分憂的,還是二位啊。”
“大王勿憂。接下來就交給我。有我在,姬發踏不進朝歌的城門!”
“大王一定要保重啊。”
帝辛隻将最忠誠的人留在最後,就是想要研究真正的戰法。
當然,更多的是給惡來鼓勁打氣。
“惡來,這一仗,你準備怎麽打?”
“大王,此戰就是決戰,且敵人兩倍于我,非常之戰也!”
“大将軍,别說那麽深奧的兵家奧義了。通俗點,是不是比我去江淮征收漁鹽稅收還難?”
“大費說得高明啊!”
三人都大笑起來。
“大王,這一戰,看似姬發兵勢浩大,但卻不是必勝之師!”
“大将軍所言甚是!姬發小兒雖然一路連勝,但是卻沒有遇到大将軍!況且,敵兵已疲。朝歌是我們的主場!”
“大費雖然有些目中無人,但說出了我們的幾點優勢:
“其一,姬發兵,遠道而來,補給是個問題。此謂根基不牢。
“其二,姬發是反賊,即使他們再逞口舌之利,也改變不了他們謀反的事實。此謂不義之兵。
“其三,姬發兵内派系複雜,各自爲政。看似龐然大物,實則貌合神離。此謂戰力内耗。
“而反觀我朝歌大軍,發自本土、捍衛天子、同仇敵忾,補給、正義、鬥志,都遠勝敵軍!
“這一戰,乃是五五開。”
大戰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單是惡來爲帥,都足以提升守軍數倍戰力。
不過,惡來偏偏沒有說朝歌軍隊的構成。恐怕他心裏清楚,也不願說出來吧。他知道,這個時候,信心是多麽重要!
信心是很奇妙的東西,可以盤活一局死棋,也能挫敗一場勝局。
帝辛和費忠也沒有說破。
有些事情,保持默契就可以了,僅僅是不說出來,都能起到壓制的效果。
惡來的看法與帝辛一緻。
他們占據了正義、鬥志、和氣勢。
至于結果,就去拼一拼吧!
“惡來,作爲孤最鋒利的劍鋒,去收割屬于你的榮耀吧!讓那些反賊小人們看看,大商的神劍有多鋒利!”
惡來出發了。
王殿裏還有帝辛和費忠。
帝辛的語氣很冷靜,但費忠能體會到其中散發的明顯的不安和緊張。
“大費,孤剛剛沒有展現脆弱的一面,就是不要讓惡來損失一點點銳氣。孤知道,這一戰非常兇險。”
“大王,有件事臣很疑惑。爲何同意微子去談判?還有釋放箕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難道大王真的看不穿子啓毫無立場的自保策略嗎?他這一去,恐怕就不會回來了。”
“是啊,不會回來了。”
“......”
“我怎能不知?孤這位大哥一直想要王座,也配合身邊的陰謀家搞了一些事情。但是,孤卻沒有讓他因此付出應有的代價。爲何?同是先王子孫,豈能互相加害?孤已經有了王座,隻想讓王兄當個閑王。王兄其實也沒有真想置孤于死地。他的心情,孤能理解,但是身爲天子,孤也無能爲力。或許,孤沒有讓王兄爲他的罪惡付出代價,也是一種錯誤吧。這樣他就知道生活不易。罷了,都已經發生了。希望他能得以保全吧。”
“大王難道是......”
費忠的臉色突然驚恐起來。
“不錯,孤就是那個意思。”帝辛慨然道,“孤也沒有想到,我大商,竟要以這等方式得以延續!以最恥辱的方式!武庚還小。倘若這一戰真的不能如願,先王仍有一脈存活,子啓的機會就真的來了。”
“大王,何必如此喪氣?惡來大将軍......”
“是啊,惡來。飛廉還沒有回來。惡來此戰,是有進無退。孤知道他的才能,但不知道那些倉促湊起來的兵馬能否承受他的才能。”
“大王,惡來大将軍一定能赢!”
“我也希望如此!”
帝辛站了起來,登上了高高的摘星樓。
費忠緊随其後。
“大費,你說,孤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大王乃是天子,英明神武......”
“那是套話。不論天子是誰,都是英明神武。”
“好!臣就冒犯了。臣不知道大王是好是壞,但臣知道,三十年來,大商被整治得井井有條,土地翻了一倍。天下之大,誰人不曉天子的威名?兩敗西周,征服東夷,大王赫赫武功,就是開國帝祖商湯也不能穩赢大王。
“天子培植三軍。臣從未看到過如此恢弘強大的軍隊。整合全國稅收,臣從未看見過如此巨額的财富。遍訪外國,臣不曾見過比大王更有魄力的君王。
“或許,大王真的是壞人吧。因爲大王沒有成全三王之亂,沒有讓反賊姬昌得逞,沒有讓貴族們敗掉大商的基業,沒有讓外國蠶食大商的領土,沒有讓不法分子逍遙法外。在那些人眼裏,大王可能早已惡貫滿盈了吧。”
費忠滔滔不絕。
帝辛隻是默默聽着。
“大費,你的口才的确快要趕得上孤了。”
“臣的口才再好,若沒有那些事實讓臣說,臣也說不出什麽高明的東西。”
“唉。孤的确做了一些事情,孤認爲是正确的,有很多人贊同,也有不少人反對。但孤是天子。孤最終是做了那些事情,絕對比什麽都不做要強得多。”
“大王,或許正是您太強大了,讓很多人敬畏,所以他們才稱你爲壞人的吧。”
“孤想到了前朝那位天子。當初,我祖商湯踩着對手的肩膀上位,不就是把對手黑得體無完膚嗎?其實,孤早就懷疑,前朝最後的天子一定也有不小的建樹,隻是他失敗了。”
“縱然如此,我朝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帝辛搖搖頭。“非也。得天下者得民心!”
“大王總是語出驚人。”
“費忠,你後悔嗎?”
“不後悔。”
“你後悔最後站在孤這邊嗎?其實,子啓要請你一起去談判,也是孤的意思。說實話,孤對這一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孤不想讓你陪孤去賭。”
“臣不後悔。若不是跟随大王,天下誰人知道我費忠?我又怎麽能親自參與到這曠世大業中來?”
帝辛努力望着決戰的方向,隐隐能聽見狂躁的喊殺聲。那一定是非常激烈的戰鬥!
“惡來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帝辛的話讓費忠心裏一涼。
惡來說過“有我在,姬發踏不進朝歌的城門!”
如果惡來不在了呢?
費忠趕緊制止這個想法。
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惡來一定要回來呀!
“惡來就是我了解的那種人。他八歲的時候,我就看透了他。他和他父親一樣,是忠誠到骨子裏的人!他永遠也不會背叛。他将捍衛天子,直到死亡。”
帝辛想起了三王之亂王殿前的對決。比幹王叔出言不遜,惡來率領少年武士不避刀斧。那個時候,他懷裏抱着的,不是一個受傷的八歲少年,而是大商的忠誠。
“惡來、飛廉,還有你、大費,還有很多很多人。你們把一生的命運和孤綁在了一起。這一戰,若我們赢,就流芳千古,再開大商盛世!若我們敗,則遺臭萬年,就此灰飛煙滅!”
“臣誓死追随大王!”
費忠下去了,爲惡來主持後方。
帝辛一個人留在朝歌。
他常常登上摘星樓,眺望戰場的方向。連最親近的妲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四天四夜。
第五天黎明之際,有信使飛奔上摘星樓。
信使撲通跪倒,眼中含淚:“大王,惡來、惡來大将軍......惡來大将軍,殉國了!”
帝辛突然感覺天旋地轉。好在他及時穩住了身形,在旁人過來攙扶他之前。
他流不出眼淚。
終究是敗了!
(若朝歌能有擊碎泰山以東的精銳一半,不,三分之一,定然能将姬發那夥人全部吃下!)
費忠趕回來,主持守城戰。他與帝辛最後的對話發生在朝歌外城的城門頂上。
“這一戰,我們敗了。”
“我們敗了。”
“我們都将成就惡名。”
“能與天子共擔惡名,是我的榮幸!”
“唉,我們就是這樣對待前朝之君的。君王是不能敗的,一敗毀所有。但是,即便是惡名,我們的名字也會被後人知曉!”
此後,費忠依然在城牆堅守,帝辛回到了王殿。
敵兵漸近。
他沐浴更衣,整裝待發。
雖然已經59歲,但他仍然容光煥發。
他重新走過了那段三十年來走向王座的路。
(回憶登基以來種種瞬間。他想到,他即将與他的朋友們彙聚,便心生幸福。)
他奮鬥過!
他屏退所有人,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王座上。
惡來不在了。飛廉沒回來。費忠在外主持守城戰。大商的六百年基業就要在這片混亂中凋零。
朝歌,朝歌!
他閉眼凝神,提起的一口氣久久不能放下。
這口氣,他提了三十年!
他的雙眼豁然張開,仍然和三十年前一樣銳利!
這仍是一雙帝王的眼睛!
他起身,走下王座,沒有絲毫留戀!
他在摘星樓上轉身,将大商的天下抛在身後。
鹿台燃起熊熊火焰。
他走進了火焰,越走越遠。
殷曆554年春,距離清明還有6天的時候。
一代天驕、帝辛涅槃。
大商最後一位天子在烈火中擁抱了死亡。
他雖死,仍不失血性!
朝歌,變成了哀歌。
不久後,姬發成爲大周第一代天子,改朝換代。
然,姬發坐擁王位四年,即英年早逝。
随後,帝辛之子武庚企圖複國,重歸大商天下,但沒有成功。
帝辛,就如他預言的那般,遭到了姬發一夥的瘋狂批判,素材正是來自商湯批判前朝天子的措辭。
因果輪回。
帝辛,這位雄才大略、掌管天下三十年的天子,最終被周朝谥爲“纣”。帝辛,變成了商纣。
從此,帝辛,成爲大商最後的暴君。
但這谥号也沒有掩飾帝辛的強大。
或許,姬發、乃至整個周朝,依然對帝辛懷着深深的恐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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