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曆554年,是帝辛執政大商的第三十個年頭。
大商漸漸在他手裏起死回生,達到了空前的繁榮。
他自己,也從翩翩少年,漸漸英雄末路。
三十年,人生有幾個三十年?
他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幸福的。
前三十年,跟随先王征伐平亂,後三十年,登上王座文治武功。
他想到了大商開國之君商湯、中興之君武丁、盤庚。
他覺得,自己絕不亞于那三位!
他們,都是同一類人!
事業、愛情,他都擁有了。
他已經登上了人生巅峰。
他的對手,一個個被他踩在了腳下。
姬昌,已經死了十年。
這位帝辛的頭号勁敵、也是他曾經的座下大将,死了。
姬昌入獄的第十四個年頭,也就是殷曆544年,帝辛覺得西伯這個老匹夫陽壽将近,不想讓其死在羑裏監獄,故将其送還歧周,了卻殘生。
然而,姬昌欺騙了帝辛。
一回到歧周,姬昌就夥同他的二兒子姬發再次反叛,與釋放前的信誓旦旦判若兩人。
誓言猶在耳畔,兵鋒卻已亮起。
這一次,帝辛祭出的依然是上将飛廉。
飛廉狠狠教訓過姬昌一次,再來一次,問題不大。
然而,歧周真正的對手是惡來。
商周兩邊名義上的主帥是飛廉、姬昌,實際上卻是惡來、姬發。
惡來本是要東征的,卻得到了西周反叛的情報。東征隻得延後一年。
主将雖然不同了,但結果依然沒有改變。
西周再次大敗!
姬發經營下的歧周确實要比姬昌時期強些,至少在軍事層面上強些。
然而,他們的對手更強大!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惡來,竟比其父飛廉更在上!
姬發手下的謀臣武士不可謂不厲害。他們有信心,即使碰上大商的兇将飛廉,也有六成勝算!
然而,他們沒有在惡來面前撐過一個回合!
如果飛廉帶給他們的是兇狠嗜血的陰影,那麽惡來給他們帶去的則是純粹的恐懼!
再兇狠、再嗜血,總有法子困住他!困獸之鬥,固然兇殘,然終究無力回天。
姬發,自信可以擺治兇将飛廉。
可是,惡來很不一樣。
惡來繼承了其父的勇猛,而且力大無窮,無疑是一位悍将,不僅如此,惡來還是一位智将。這才是惡來可怕的地方。
勇猛無畏,是大将本色。惡來如果停留在此,也不過和其他大将并列。
但智謀上的突破,使惡來進化成了稀世的戰将。
姬發完全搞不清惡來的用兵套路,不知道他何時占了上風?何時占了下風?或許,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占上風?他手下的謀将和他一樣困惑。
惡來,還是那位莽将嗎?
總之,惡來與姬發,這兩位年輕一代的對決,仍然是曆史的輪回。
可憐姬昌野心勃勃,竟連續兩代人敗于大商之手!
他姬昌比不上飛廉,他的兒子也比不上對方的兒子。
其實,商伯在交戰前就預言了這場勝負。他說:“這一戰,無論兩邊主帥是誰,都是和十四年前一樣的結果。因爲,大商更強。并且,大商精銳盡出,不可能不勝。天道在商不在周。如果不是極其偶然的狀況,姬昌再打一百年也毫無勝算。”
姬昌沒有再打一百年。兵敗不久,他就含恨離世,甚至沒等回到大本營就斷了氣。
一個成年人,真的是可以被氣死的。少年人不容易被氣死,因爲不夠強。成年人因爲自身夠強,才更容易被自身的力量反噬。
姬發認識到了這一點。
他明顯感覺到,此次兵敗比上次兵敗給他的打擊更大。
他準備了十四年,十四年的努力毀于一旦。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比父親更強,挺過第二次打擊。
但他非常清楚,他就是死,也不會臣服帝辛,也不會走進羑裏監獄!
這一點,他和父親姬昌不一樣。
他沒有姬昌那樣的忍耐力,也沒有姬昌那樣的才情,可以在獄中舉辦文化沙龍。
他無法想象狹小的監獄怎麽能住人?十四年,不,他一天也待不下去!
他沒有去探望過父親,至少沒有主動去過。他的理由是,他們一家不能同時出現在監獄,太不吉利了。
但他和父親經常通信,一年至少一次。
這一次的兵敗,姬發受到的打擊比他想象得嚴重。起碼三五年内,是不可能再舉兵了。
他沒有負荊請罪,隻派使者媾合,獻上洛河西岸的土地。這一點,他要比姬昌聰明。否則,他将延續祖父、姬昌的悲劇。
他隻是捧着父親的易經手稿發呆,最後連這手稿也摔在地上。旁邊的仆從戰戰兢兢地将先主的遺作撿拾起來,同時承受姬發的咒罵。
帝辛歎了一口氣。
“啊,十年了。姬發這次是攢夠本了嗎?想要再賭一把?”
帝辛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也不知道笑什麽。
隻是想到這兒就笑了。
他又想到了王叔比幹。
這個有才能的王叔啊,爲什麽就一直要和我對着幹呢?
我居然想不到,他人在獄中,竟然可以遙控子啓勾結外國!他真是傷透了他侄兒的心!他這麽大本事,除了死,恐怕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帝辛又歎了一口氣。
若非東征幹系重大,他也不會在去年處死比幹,也不會取消箕子的保釋,更不會将子啓囚禁。
他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但他越來越覺得,來自王座的壓力太大了。即使他能倒拉九牛,也倍感吃力。
看着面前空蕩蕩的王殿,他微微閉眼,緊接着,他的雙眼突然睜開,依然有初登王座時的那份銳利!
然而,王殿依舊空曠,王座依舊孤獨。
此時,已是深夜。
他仍然守在這裏。
當朝歌所有人酣睡之際,他仍在苦苦堅守、等待。
他要等一個人。
這個人有扭轉乾坤的才幹。
帝辛從王座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但他寸步不離,仿佛他一走遠,王座就會跑掉一樣。
他有些緊張。
甚至和他三十年前競争王座時那般緊張。
他摸到了腰間的青銅佩,猛然将其扯下。
太史的音容笑貌出現在眼前。
那個默默無聞的老頭,竟然在那一天爆發了那麽大的能量!
自己的王座,離不開那個老頭的功勞。
老頭終生平淡,唯有那一刻大放異彩。那一刻,老頭仿佛就是宇宙的中心!
老頭沒有看到大商的巅峰,但他的兒子代他看到了。
不知道那個孩子怎樣了?
唉,子承父業也是好的歸宿,奈何他又走上了和他父親一樣的道路,爲了孤的王座遠走他鄉。
“大王,臣有一計,可監視西周的動向。”
“惡來已經培植了大量間諜派往西周,還有什麽好計策呢?”
“大王,惡來大将軍的計策是妙計,但卻沒有做到位。”
“你這樣想?”
“派出去的間諜根基不夠,浮于表面,甚至還會遭到對手的反間計。我們需要打入敵人内部的間諜,要打得足夠深,最好直接得到姬發的信任!”
“談何容易呀?姬發那小子,城府很深。不說得到他的信任,我看接近他都很困難。”
“隻要大王允許,臣的計策一定奏效!”
這是發生在十五年前的一段對話。
帝辛仍在記得禦書房裏那個年輕人的臉。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張充滿血性的臉。
“不!絕對不行!太史對孤有大恩!孤怎能讓他的獨子隻身涉險?!太史老來得子,我不能這麽做!”
“大王,你可是怕污損了你的名聲?”
“笑話,伯邑考變商伯的計劃我退縮了嗎?”
“也對。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大王非常人也!”
“孤是天子!當然不是常人!你的計策都是這麽刁鑽!李代桃僵,賺取伯邑考就算了。這一次,你竟要親身犯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行!”
“大王!”
“你還年輕,尚未娶親。你可知,此去,你将賭上一生的命運?你真的能承擔這樣的痛苦嗎?”
“大王怕我變節?”
“你這是在侮辱孤的人格!你是太史唯一的血脈!你知道的!孤不在乎你是否變節。變節了又怎樣?如果你能在西周飛黃騰達,那我們就做對手。你父親助我登上王座,難道我不能讓你坐擁西周嗎?”
“那就讓我去!”
接下來就是一系列套路。
年輕人草拟并散布了一份數落帝辛的簡書,将大商天子罵得狗血臨頭,然後仰天大笑出門去,投奔西周。
想到這兒,帝辛微微一笑。那份簡書,是他和年輕人共同完成的,很多還是他自己的點子。
自己罵自己,想想就痛快。身爲天子,他已經很久沒有被罵過了。即使有人罵他,也隻是在背地裏罵他。
能這樣光明正大地挨罵,他竟感到一絲幸福。
畢竟,這裏面也有他一份功勞啊。
年輕人的計策非常細緻。
前期,根本無需傳遞情報,大商按計劃抛出一系列誘餌,讓西周嘗到甜頭,爲年輕人獲取信任。
之後,西周主動支持年輕人發展線人,再然後,就是姬發十四年的努力毀于一旦。
帝辛擦了擦眼睛。
他很想知道,那個爲了天子賭上一生命運的年輕人現在如何了?有沒有娶親?有沒有子女?過得好嗎?
他不禁又開始歎氣。
卧底的日子怎麽會過得好?
即使表現出色,但他們的使命決定了他們始終都在刀尖上行走。
十五年前的密謀,仿佛就是昨日。
這一次的消息,也是太史的兒子傳出來的。
但姬發甚至是追着消息過來的。
盡管如此,太史之子、這位大商卧底的消息仍然是最早的、最詳盡的。
根據消息的時間,可以判斷出卧底沒有變節。
帝辛非常感謝這位太史的兒子。
種種迹象表明,這個卧底已經被姬發小心防範了起來,但他仍然牢記使命!
這很危險!
如此的卧底着實給了大商極大的助力。
但,這正是麻煩的根源。
正因爲卧底太出色,所以被大商太過倚重,以至于大商精銳盡數東征,絲毫沒有防範西周的威脅。
帝辛搖搖頭。還是自己大意了。
兩三年前,惡來就提醒過,西周已經恢複元氣,成爲一個不可忽視的隐患
可惜,他還是太過執着于天子的自信。
他以爲經濟制裁足夠嚴厲、足夠有效。姬發應該還沒有反叛的能力。
但是他錯了。
他沒有想到,有一種戰争,正是因爲國内缺乏經濟能力而爆發的。
比如西周,正是用對外戰争來轉移經濟低迷的窘況。
況且,姬發的心眼很多,不少制裁都被他緩解。西周并不是完全沒有能力反叛,隻是力量不夠大而已。
帝辛想過一個個對手,一個個忠臣良将。
他赢了無數次。
這一次,他難道會敗?
帝辛有些迷茫。
西周的烏合之衆進攻的速度有些快。
前些日子,戰報說他們在孟津集合。
現在,僅僅過去了十天、不到十一天,他們竟連破三關,快要到朝歌近郊了!
帝辛的精神有些萎靡。
或許是熬夜、也或許是年齡有些大了。
其實都不是。
朝歌太空虛了。
帝都的守軍很多也參與東征了。
這又回到了他登上王座的那個問題——
兵權。
“......兵武隻能解燃眉之急......”
三王之亂後,他的确對費忠說過這樣的話。
他現在,就有燃眉之急,但兵權不夠!
看來,帝都的防禦,一刻都不能松懈!
他後悔自己認識得有些晚。但這也是他太自信的緣故。
内部的危機被他擺治,外部的敵人被他制裁,他的确是有些驕傲了。
人一驕傲,危機就接踵而至。
帝辛在王座上有些搖晃。
外面有人。
是費忠。
“大王還在裏面?”
“費忠,大王連續好幾天都守在這裏,你勸勸他。”妲己焦急道。
“不。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我們要陪大王一起守在這裏!”
費忠也幾乎是不眠不休,他來回奔波于前線、帝都。
天色已蒙蒙亮。
帝辛感覺王殿裏的燭火沒有那麽耀眼了。這是殿外白天的光線灑進來的緣故。
還沒到嗎?
他有些絕望。
姬昌的夢碎了。
他的夢,不能碎!
他已經堅持了這麽久,絕不能倒下!
可是,敵軍一天天逼近!
他萎靡在王座上,已沒有昔日制裁天下的雄風。
突然——
“我回來了!”
一個洪亮、熟悉的聲音穿透厚重的殿門、震醒了昏睡的帝辛。
他猛然從王座上站起,精神煥發!
他又變回了制裁天下的帝王!
他要等的那個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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