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這麽熱鬧麽？”
侯方域本想罵兩句發洩一下，可周圍人不少，他不想丢了風度，叫人看笑話，又強忍回去，隻不悅的啐了一句。
其實，若正常狀态，侯方域絕不是這般性子，他也是翩翩公子哥，文采斐然，俊秀不凡，又出身名門，在江南才俊中都是翹楚，否則，又怎能成爲‘複社四公子’之首？
然世間事就是這麽玄妙。
自從當初略有莫名的與徐長青發生沖突，随後一系列事件，最終導緻李香君也被徐長青收入房中，候公子的心态就裂開了。
但凡是與徐長青有所牽扯的東西，他怎麽看都怎麽不順眼，也很難在保持冷靜。
陳貞慧自是明白好友的心思，心裏歎息一聲，心道：“若他這位候兄不能盡快走出徐長青的陰影，恐，以後還要再跌大跟頭。”
然而就算兩人交情深厚，這種話卻是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是不可能直接說出來的。
道：“候兄，要不，咱們繞道清涼門吧。正好也活動活動，這一冬過去，我手腳都有點生鏽了。”
侯方域剛想答應，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人直接抄近路登上了城牆，他也回過神來，笑道：“定生兄，跟我來，我有辦法了。”
“嗳？”
陳貞慧還沒說話，卻已經被侯方域拉向了那邊的城牆。
閣老驕子的面子還是很好使的。
侯方域又一副高高在上的貴氣模樣，對守軍侃了幾句雲裏霧裏的大山，守軍不敢怠慢，很快便對他們放行。
侯方域的心情也随之變的好了些。
若這世界沒有徐長青，一切還是很美妙的嘛。
陳貞慧見好友心情便好，也笑着跟他說話，準備挑個合适的時候，提點提點他，省的他真惹出什麽不可收拾的亂子來。
兩人說笑着登上了城頭，剛看清眼前的景象，登時便都有些發愣。
隻見，不遠處的大江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大船，風帆與旌旗招展，幾乎要把這天地都遮蔽。
那等氣派與恢弘，便是他們身在南京早就見慣了船隊，一時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了。
半晌，陳貞慧倒吸了一口冷氣：“想不到，這鄭家，這鄭家竟真如此闊綽，這等規模的船隊，比之咱們大明的水師都……”
侯方域比陳貞慧的反應更激烈，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渾身甚至都有些止不住的顫抖。
怎可能這樣？
怎麽就可能是這樣呢？
鄭家，不是隻是福省總兵嗎？這他娘的上不台面的狗肉，一幫泥腿子而已啊。
就算他們有些海貿生意，又怎可能搞出這等規模來？
忽然。
侯方域腦海裏閃過一道靈光，精神也随之大振。
有了有了，他想到了，這他娘的一定是鄭家裝的，砸鍋賣鐵的撐起了這個場面，就是爲裝這個樣。
沒錯了，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
陳貞慧見侯方域臉色不斷變換，還以爲是他想通透了關節，苦笑道：“怪不得一直聽人說起鄭家的名号，原來，這竟并非是虛言，鄭家果真是有不少底子哇。”
侯方域這次學聰明了，沒有直接發洩他内心的情緒，而是謙虛的問道：“定生兄，你，對這鄭家可有什麽了解？看這模樣，這鄭家倒真是不弱。”
陳貞慧不疑有他，忙是将他知道的一些鄭家的情況，仔細對侯方域叙述起來。
别看鄭家此時在東南幾如隻手遮天，富可敵國，但他們的聲名此時還并不顯。
特别是在南京這等權貴遍地的地方，着實是沒有什麽影響力。
這其實很好理解。
哪
怕是後世，普通老百姓或許會知道傑克馬、大強哥、小馬哥等頂尖一流選手，但是，卻很難說出他們省的首富是誰，就别說是那些更會隐藏的實力家族了。
因爲普通人的生活圈子和範疇是極爲有限的，哪怕有互聯網，也很難超脫本身素養的認知。
換言之，你一個縣城的首富或許在當地很牛匹，但到了市裏，又算個啥？到京裏就更不消說了。
曆史上，鄭家真正發迹，露出他們的爪牙，登上曆史的舞台，要到他們擁立唐王的時候。
但此時大明江山社稷在徐長青的支撐下，已經愈發穩固，他們顯然抓不到這等機會了。
而就算南京有大佬知曉鄭家的底子，又怎會不給鄭家面子，胡亂的胡說八道？
也就是陳貞慧已經入仕，有了一些官方資源，才是對鄭家有所了解，其他的，便是一些一線公子哥，那都未必。
聽陳貞慧說完，侯方域也有些震驚。
他就算‘十指不沾陽春水’，卻究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很明白，海貿到底是何等暴利！
很大程度上而言，鄭家，就是江南這大片地區諸多大地主、絲綢、茶葉、瓷器等大商人的上家。
這麽一想，侯方域暗暗慶幸，還好剛才沒有貿然唐突，要不然，丢人可就丢大了……
但恭維了陳貞慧幾句後，侯方域心裏卻是越想越難受……
爲什麽。
爲什麽啊。
鄭家如此底蘊、實力，爲什麽，爲什麽還要把嫡親女兒嫁給徐長青那狗賊做小？
這簡直是沒天理啊。
他侯公子英明神武，學富五車，有經天緯地之才，怎的就沒有這種美事呢？
……
渾渾噩噩的看着鄭家恢弘的排場，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炫富，侯方域隻能在心底裏吐糟，不斷暗示自己：‘那鄭茶姑一定是個醜八怪，徐長青這惡賊肯定是爲了錢才娶的那女人。’
侯方域這種狀态，陳貞慧俨然也不好勸解他，跟他聊一些人生、大義之類的大話題，隻能是自己想着事情。
好在他們并沒有在這裏悶多久，便有奴仆過來告知他們，現在就可以去今晚的酒宴了。
很快，他們便繞道清涼門那邊出城去，趕往鄭家晚宴舉辦的一座莊子。
等他們到地方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周圍，到處都是膀大腰圓的值守兵丁，安全系數一看便很高，還有不少錦衣衛交錯其中。
莊園門外，已經停滿了不少奢華的馬車。
報上姓名進了莊子，兩人很快便發現了不少熟人，老朋友冒辟疆居然也在。
可此時，便是已經正七品的陳貞慧，見到冒辟疆一時也有些沒根骨。
沒辦法。
冒辟疆此時穿的雖是略有樸素，但整個人的氣勢與當年早已經不可同日而語，自信由内而外，指點江山，神采飛揚，妥妥的成功男人。
關鍵是……他的身邊，皆是些五品、乃至是四品的實職官員。
但此時這些手握重權的官員們，都是他的聽衆……
冒辟疆此時的智商、情商，早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單薄書生，這種場合更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很快，便是注意到了侯方域兩人，施施然、翩翩有禮的跟一衆官員們打了個招呼，竟自朝他們走過來，哈哈大笑道：“朝宗兄，定生兄，好久不見那。未曾想，當年一别，一晃已是數載光陰……”
陳貞慧忙是陪着笑迎過去。
侯方域其實很不想招呼冒辟疆，在他眼裏，冒辟疆就是個妥妥的‘以身事奴’、把自己老婆都拱手奉給徐長青的卑鄙小人。
這樣的人，怎配與他候公子爲伍？
可現實的壓力擺在這裏，一幫大佬都對冒辟疆這麽客氣，陳貞慧又迎上去，他還能給冒辟疆當衆甩臉子？
那不是把人得罪死
了。
忙也強撐着笑着迎上去，心中卻是發下狠厲的誓言：“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們統統踩在腳下！”
冒辟疆顯然沒時間揣摩侯方域的心思，他明顯對在禮部任職、手裏已經略有點小實權的陳貞慧更感興趣，隻與侯方域在面上客套幾句後，便都在與陳貞慧叙說。
這更讓侯方域變成了被踩了尾巴的貓！
什麽意思？
狗日的看不起他候公子？！
你他娘的不就是在什麽鳥毛的報社任個副主編嗎，連入仕都不算，你卻敢瞧不起咱候公子？
可聽着幾句陳貞慧對冒辟疆的恭維，侯方域後心裏都開始滲出冷汗來。
感情，這，這他娘的什麽鳥毛副主編，竟然很有能量！
換言之，冒辟疆此時在海城的序列中，幾乎已經有了角逐政事署執事的資格，簡直就跟朝廷的禮部侍郎差不多的工作權重……
冒辟疆此時的身份究竟非同凡響，不可能陪他這兩位舊日同僚聊太久，很快便又有人招呼他，似乎是有更重要的大人物需要他去陪。
他忙對侯方域兩人笑道：“朝宗兄，定生兄，閑話咱就不說了，今晚，咱們一定要好好喝幾杯。”
“一定一定。”
陳貞慧忙笑着拱手。
侯方域也下意識拱手。
待到冒辟疆離去，陳貞慧感歎道：“還真是時也運也，未曾想，辟疆兄現在已經如此了得，俨然一方小諸侯啊。若年中，他真調到南京來任職，咱們一定要與他好好親近。”
侯方域倒是很想說話，心裏卻直如吃了蒼蠅一般惡心。
什麽玩意啊。
連個正牌出身都沒，竟他娘的還想登堂入室？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但侯公子此時已經被現實打磨的乖巧了不少，不敢再亂放炮，笑着不斷應是。
……
鄭家的船隊雖是今天才剛到，但南京這邊的準備早就提前數天便上馬了。
這莊園基礎條件并不是太怎麽好，可被鄭家收拾過之後，已經有了天壤之别。
不說其他，單單是周圍伺候服侍的侍女，便已經是秦淮河上一流花船的水平。
甚至，比那些一流花船還要更有味道。
因爲裏面不僅有漂亮的漢人女子，還有許多漂亮溫順的倭國女子，乃至還有些身高馬大的白人美女及南洋土人美女。
讓的本來單調的世界，一下子便有了五彩缤紛之感。
特别是鄭家準備了諸多表演項目。
不僅有南洋土人玩蛇，玩鳄魚，還有表演吞火噴火的，甚至一個什麽樂團，皆是些白皮番鬼打扮的花裏胡哨、拿着古怪的樂器吹吹拉拉。
初看似是讓人有些煩躁唾棄，但若仔細聽聽，竟然還挺有味道的，曲子頗爲歡快。
等到其中一個白皮番鬼的金毛女子用略有生澀的漢語官話唱出來歌詞，便是侯方域都被吓了一跳。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裏……”
這充滿魔性的曲調和歌詞，幾遍之後，便是侯方域都有些被洗腦了，情不自禁便要跟着哼唱。
而且愈發覺的這曲子有味道，有深意。
這時，旁邊與陳貞慧相熟的一個七品小官僚笑着道：“陳兄，候兄，怎麽樣？這首歌如何？據說，這是咱們海城侯爺寫給鄭家小姐的定情之歌，鄭家小姐花費了好大力氣，這才是從南洋招齊了這些番鬼樂師呢。喏，看到那個金毛的大洋馬了沒？據說，這娘們還是那什麽，什麽皇家樂團的名角，花了不少錢那。”
“什麽？”
正沉浸在音律中的侯方域登時一個機靈，旋即，靈魂都止不住的要嘔吐，簡直比吃了一萬隻蒼蠅都要惡心。
這曲子，居然是那徐長青和鄭家小姐秀恩愛出來的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