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略有清冷的海風浮蕩而過,巍峨肅殺的錦州城内,傳來悠揚的鍾聲。
這是城中寶刹大廣濟寺中遼塔的報時鍾聲,已經流傳五六百年。
此時,随着這悠揚鍾聲的響起,城中無數布滿菜色的僵硬身影,或兵或民,恍如一排排死屍一下子全都活了過來,紛紛沖向各自周圍有煙火味道的地方。
這辰時的鍾聲,也是錦州城開早飯的提示。
與甯遠城差不多,錦州城也是一座軍城,占地很龐大,周長有幾十裏,城牆高度都在十米以上,牆高城厚,極爲雄渾。
明朝的錦州城,是吸取了前人諸多的寶貴經驗彙總而來,始建于洪武二十四年,正好處在小淩河和女兒河交彙的交叉口,位置十分險要,随後,又曆經了幾代的擴建改造,基本上是一座完美的軍事要塞。
很大程度上,錦州城的防禦,比甯遠還要更有底蘊,除了沒有甯遠城那麽多的紅衣大炮。
此時,錦州已經被清軍圍困一年了,城内的糧饷貯備早已經耗盡,真的是草根子都吃的沒的吃了。
“哇。我說怎麽這麽香呢,這是肉啊。咱們今天難道有肉湯喝了嗎?”
“我的親娘來,咱們已經多久沒吃到了肉了?今天如果能吃到一頓肉,那真是現在就死也值了啊。”
“你們他娘的都急什麽,讓軍爺們先吃,軍爺們吃完了才輪到咱們呢。”
“額,是是……”
今天與往日有些不同。
以往,這些守城的民夫們與城中軍兵是分夥開飯的,但今天或許是大明主力到了,他們這些民夫們居然能跟那些軍爺們一起吃飯。
關鍵是,今天居然還有肉。
這讓的一衆人群頓時躁動的興奮起來。
很快,一個個比民夫明顯要強壯許多的軍兵們,快速打完了飯,便是回到他們的駐地吃。
終于,輪到了這些民夫們。
“我的老天爺哇,這是什麽肉啊,好香,真是太香了啊,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香的的肉湯啊。”
“看,快看我的,我這碗裏居然還有顆肉星子呢。真是佛爺開恩啊。”
“香,真他娘的太香了啊。祖軍門都讓咱們吃上肉了,今天大家夥得多賣力幹活啊。”
“……”
終于輪到了民夫們打飯了,看着碗中布滿油水、飄着濃郁香氣的肉湯,許多人都是喜極而泣,仿佛第一嘗到了做人的喜悅。
可惜,這些可憐的老百姓們并沒有注意到的是~~,在他們前面打飯的那些軍兵們,一個個都有些面無表情,許多人看着碗中的肉塊,都是止不住有作嘔的感覺。
而那些火兵們,更是猶如一顆顆木讷的木雕……
被圍困這快一年了,城内半粒米都沒有進來過,此時人他麽都快死絕了,更何況牲畜?
但此時,誰還在乎這些呢?
諸多民夫們,很快便是一個個吃的滿嘴流油,意猶未盡,都在感恩的嚷嚷着今天要多出力,報效大人大量的祖軍門那。
…
此時,錦州城高大的南門之上,祖軍門祖大壽,正挎着腰間寶刀,在幾十個親衛的護衛下,迎着清冷的海風,面無表情的着四面的動向。
因爲明軍主力的到來,此時清軍對錦州城的圍困規模有所減小,尤其是鑲黃旗部和兩白旗部。
之前,圍困錦州城的鑲黃旗部有三十幾号牛錄,一萬多人,簡直讓人窒息。
而多爾衮的正白旗和多铎的鑲白旗,更是高達六十多個牛錄,兩萬多人,猶如一群餓狼将錦州北、西、南三線圍的水洩不通。
但此時,豪格部鑲黃旗已經隻剩下十幾個牛錄,多爾衮、多铎兄弟的兩白旗,更是不到三十個牛錄了。
就恍如籠罩這片天地的那遮天蔽日的烏雲,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讓的久違的陽光滲透進來。
不過,已經久曆戰陣的祖大壽并沒有輕松的感覺,整個人反而是更加凝重與陰郁。
到了這個程度,已經是沒有退路了,就算不想做出選擇,卻是也必須得做出選擇的時候了啊。
身爲将門虎子,已經臨近知天命之年的祖大壽這前半生可謂是波瀾壯闊。
他幾乎是完整的經曆了後金女真興起的過程,當然,在這其中,也是收獲巨豐,成爲了這個時代的弄潮兒。
對各種手段,各種套路,各種貓膩,那更是駕輕就熟,爐火純青。
但此時,真到推演無數次、有了完整應對方案的這一刻就要來臨,或許是人肉吃多了的緣故,祖大壽忽然有些木讷,說不出的不舍起來。
畢竟,就算他和他的祖家早已經腳踏兩條船,在明清雙方面都是有着精準布置,但說白了,唯有維持此時這個狀态,才會讓祖家得到最大的利益。
他們祖家才能真正一言九鼎,成爲這片廣袤肥沃土地的真正主人。
可,現在這戰事,如果大明勝了還好,依照天子的寬宏(傻.逼),保持現有狀态似乎問題不大。
可關鍵是……
大明那種頹敗,能是如狼似虎的滿洲大兵們的對手嗎?
祖大壽一時有些僵硬的無力。
這時,不遠處的階梯上有數人快步攀登上來。
爲首之人與祖大壽有着三四分相似,肩寬背厚,精良的銀甲外罩着一身大紅色的官袍,銀色的頭盔上,紅纓子随風飄舞。
就算因爲營養不太均衡,臉堂比較消瘦,眼窩有點塌陷,但端的是威武霸道。
正是祖大壽的兄弟、錦州參将祖大樂。
“大哥。”
“大哥,南邊有信過來了。”
祖大樂風風火火沖過來,快步來到祖大壽身邊,低低耳語幾句。
“今天?今天就要開戰嗎?”
祖大壽聽完,眉頭陡然一擰,忙是看向祖大樂。
祖大樂四下掃了一眼,擺手屏退了周圍的親衛,這種事情,就算是這些好幾代的家生奴親衛都是不能知曉。
忙低聲道:“大哥,南面氣勢很盛啊,已經在乳鋒山紮下根子了,隻要咱們一鼓作氣,打通西側的女兒河航道,萬事便可大吉啊!”
“……”
祖大壽眉頭擰的更緊。
他當然明白祖大樂的意思。
如果能選擇,他們祖家肯定也不可能投靠鞑子,鞑子能每年給他們祖家這麽多的糧饷,給他們這麽大的權利嗎?
不能!
但是,鞑子武力兇猛,請神容易送神難,又怎可能輕易就把他們弄走?
尤其是女兒河一線,是多爾衮、多铎這兩個猛男兄弟的防區,想打開通道運送物資進來,哪有這麽簡單?
萬一事情崩壞,他們祖家可就隻有那一個最下乘的選擇了。
“咱們的‘糧草’,現在還能撐多久?”
祖大壽冷眼看向祖大樂。
“額?”
祖大樂一愣,忙道:“省着點吃,再扛個十天半月的問題也不大。”
“呼。”
祖大壽長歎息一聲,緩緩點了點頭:“洪督和九邊主力遠道而來,在甯遠籌備的時日也尚短,此事,不要貿然!便……再忍一天吧!派人通禀洪督,明天,明天吧,明天若洪督準備周全,發起進攻,我錦州城将全面炮擊,聲援主力!”
祖大樂這時也明白了他大哥的深謀遠慮,頓時精神大振,“好,大哥,我馬上就去辦!”
…
明軍主力的到來,清軍也是有意識的放松了錦州對外聯絡的渠道,這本來就是清軍的一個大深坑。
辰時中多些,來自錦州城的死士,便是将消息遞到了松山城。
此時,洪承疇的秦軍主力已經抵達松山城,洪承疇的儀仗、包括監軍張若麒、巡撫邱民仰等文官、監軍太監的儀仗,也都是搬到了松山城内,
而松山城東西兩線,馬科,白廣恩,王廷臣,曹變蛟,王樸等諸部九邊精銳,也都已經排開了陣勢。
楊國柱的先鋒更是在乳鋒山南部紮下根來。
總體來看,明軍形勢很穩妥,而且各部士氣都還不錯。
這也使得洪承疇雄心萬丈,要在這片土地上大幹一場。
剛剛吃過了早飯,洪承疇正到松山城北的城牆上查探形勢,等下準備親自去各部撫軍,争取今天便是開始展開戰事呢,錦州城的消息傳過來。
洪承疇皺着眉頭看過錦州發來的密報,不由陷入了思慮。
這時,監軍張若麒也帶人過來了,洪承疇很快便是露出了笑意,把錦州密報遞給了張若麒。
張若麒是崇祯四年的三甲進士出身,才學倒是真不錯,可又哪裏懂什麽兵事了?
他之所以能升任兵部職方司郎中,監軍遼東,不過是會鑽營,腦瓜靈,站對了隊,又有個好哥哥張若獬支持,得到了此時的本兵、兵部尚書陳新甲的信任。
張若麒這時過來本來是想督促洪承疇趕緊出兵的,畢竟,在這邊多耗一天,朝廷所要付出的糧饷,那就會更沉重一分。
可此時看到了錦州的密報,張若麒也猶豫起來。
洪承疇何等精明?忙笑道:“天石兄,錦州方面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咱們若攻,肯定是首選西線,但西線是滿洲睿王多爾衮、多铎兄弟陣地,已經在此經營一年,緩沖一日,倒也更有餘地啊。”
這邊,其他幾個太監、文官這時也都是看了密報,紛紛應和。
張若麒想了想笑道:“亨九兄,既是如此,那咱們就這麽辦吧。争取今日能讓将士們養足精神,明日一鼓作氣,拿下首勝!”
“哈哈,那可就借天石兄吉言了。”
洪承疇心情頓時也是大展,哈哈大笑。
他此時比任何人可都想放緩進攻的節奏。
周圍衆人頓時也是笑着應和,城牆上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了不少。
…
海邊營地,徐長青并不知道,他這隻小蝴蝶扇動的翅膀,又是潛移默化的改變了曆史。
曆史上,七月三十這一天,明軍已經與多爾衮、多铎兄弟的兩白旗在乳鋒山西線展開了血戰,損失慘重。
曹變蛟這次是因爲私心、擔心徐長青的安危,一大早便是借着搜尋情報的由頭趕過來看徐長青,此時大戰在即,他肯定不可能本末倒置,在這邊久留,不到辰時末便是趕回了松山城營地。
而徐長青這邊,思前想後,糾結了無數次,最終還是做出了決斷!
-----------去松山城報功!
主要是曹變蛟帶來了松山城周圍的諸多詳細消息,讓的徐長青确定,清軍最關鍵的核心主力,此時都在松山前線。
之前雖是沒能滅了豪格的那幫正藍旗、鑲黃旗的奴才,但把他們打疼了是肯定的。
尤其是他們逃跑的狼狽,讓的徐長青有了很大的信心,起碼短時間内,他們應該不敢再來這海邊營地了。
己方這邊現在有着四十多級正藍旗、鑲黃旗鞑子的首級,其中真奴足有三十六級之多!
徐長青比任何人都明白,此時的明軍,太需要士氣鼓舞了!
而有着工事的防禦,清軍就算來攻打海邊營地,也需要調整,需要推土填溝的時間。
這就意味着,徐長青有着很大的回旋餘地!
曹變蛟走後一刻鍾,徐長青令的二狗衆人帶人在這道壕溝前面,繼續再挖掘一道壕溝土牆工事,便是帶着趙增金、王安山、毛群、毛鐵錘等近五十名好手,攜帶着那四十多級鞑子首級,直奔松山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