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發生了三年前的事情,林墨卻沒有要阻止林帆繼續去落雪崖。林帆的身子最近越發的沒有起色,天氣一冷一熱的時候,幾乎能夠要了他的半條命去。也隻有那種時候,他才能不去落雪崖。
林墨知道三年前那件事情在林帆心裏埋下了陰影,可是他不能等着林帆自己發現,自己克服。什麽事情都等,等來等去,最終就會誤了所有的事情。時不待人,人不從時,才能從絕境中博得一線生機。
所幸林帆雖然沒有喜歡往落雪崖跑,卻也不再抗拒着這件事,能夠越發平淡從容的來來往往。感受着兒子身上越發平穩的法力波動,林墨隻覺得歲月不饒人,這麽快,林帆就像一個大孩子了。
隻是,希望他的兒子能夠比他幸運,不去做那千古的罪人。
帆兒啊,最終十九歲了呢。
那件事情,再也不能等了啊。
林墨想着,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縱橫溝壑的樹幹上拂過。當年他們一群人來到此地時,年少氣盛,意氣風發,擲地有聲的是他們狂妄自大的話。可惜許多年過去了,他們已經在黑暗中沉睡了許久許久,空留自己一個人在這世上守着他們曾經幼稚可笑的過往。
“最幸福的就是你們啦。生結發,死同穴,不慕王侯,不憂貧苦,求仁得仁呐。”
“再見面的時候,可不要嘲笑我已經老了啊。”
“歲月真是經不起蹉跎呢,你說是不是,洛兒。”
他一揮手,四枚形狀各異的玉環從袖中射出,青色的盤龍,白色的猛虎,火色的朱雀,黃色的玄武。圍繞着落雪崖上那棵幾人合抱的大樹微微浮動。
“咱們的罵名都讓我一個人背負了,你們可得向我賠罪呢。”林墨幹枯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一笑時候,整個人似乎都年輕起來,眉眼間倨傲貴氣,衣衫飛舞,整個人華貴驕傲的讓人不敢認識。
這棵樹不是什麽平常的樹。它名爲扶桑。
扶桑樹在《荒古本紀》中開篇便有介紹。是爲混沌初開時的由靈氣群聚而成,後天地逐漸成型,扶桑樹彙聚了幾乎全部靈氣,是爲天地靈氣之源。
而這傳說中的大樹,并不在什麽生靈難以靠近的蠻荒或者極寒的地方。反而就在這東方的支芝罘島上,靜靜的生長。
扶桑樹的本形如何實在沒有人見過,各種描述盡出。春來便綠葉,秋至便枯色,到了冬天就隻剩光秃秃的枝桠,張牙舞爪的,挂滿了紅色的紙幡。因爲身處高處,一點點的微風就會晃動紙幡,遠遠望去,古樹紅紙幡,倒是美麗極了。
此時,以四枚玉環爲陣,隐隐的有風流凝聚旋轉。紅幡竄動,連那細細的枝桠都在風中晃動。
他猛地後退了一步,衣袖忽然鼓動,四色的玉環圍繞着扶桑的樹幹慢慢旋轉。林墨滿臉凝重,知道今日一旦失敗,除了自己沒有好下場之外,這天下也将會遭受浩劫。但是不行,他不能讓事情再這樣下去。他已經不是當年鋒芒畢露的他了,也不能再爲帆兒做些什麽了。可是,他不想帆兒與他一樣。這個近乎詛咒的宿命,隻會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爲了帆兒,爲了那些孩子,冒再大險也值得。
“吾名墨,炎帝之脈,以蒼天神将之名開啓扶桑封印之陣。”他雖沒有睜開眼睛,但是渾身忽然洶湧起來的殺氣和霸氣卻壓得狂風難近扶桑半分。
“三千年已過,滄海桑田。今日以吾身獻于青龍之神,得青龍神力,完此封印再施。”
他說完,心血倒行,一口血落在青色的盤龍玉環上,面色灰白,勝衣三分。
遙遠的一個地方,烈火灼灼之中一個沉睡的女子忽然睜開了眼睛,冰藍色的瞳孔中閃過震怒和驚訝。
“他怎麽敢……”
林墨說完明身之言,便開始念誦那大段大段的咒言。這是多年前一個神秘的紫衣女子送給他的書簡,他開始不知道是什麽,卻在一夜之間忽然明白。
如今與他共談此事的人一個都不在了,隻剩下他一個人苟活至今。人老了就容易懷念曾經的事情。帆兒已經長大,他終于可以放手一搏。
玉環上綻起耀眼的光芒,四色中各種異象浮現,是當年威壓天下的四方神獸。光芒将扶桑與他全部籠罩在裏面。
這麽大的異象林帆不可能看不見,他見是落雪崖那邊的,心裏猛然一驚,三年前發生的一切潮湧一般湧了上來。
四處尋找父親,卻發現父親今日根本不在家裏。林帆不傻,略一思忖,就知道父親一定是在落雪崖上。距離很遠,林帆嘗試着凝聚風龍。白色的風流從四面八方的湧來,在他的腳下凝聚成一條巨大的風龍,龍角純白,龍須飄揚,栩栩如生的模樣是怒目而視的威嚴。
風龍帶着他飛快的往扶桑那裏趕去。風龍略過,群木傾倒,發出嘩嘩的聲音。一落地,林帆顧不得一個踉跄差點摔倒,環顧四周,想要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可是,四周空曠。隻有那四色融合成的白色光芒靜靜的在那兒。
他沒法思考太多,便一頭紮進了光芒之中。強光刺的他睜不開眼睛,他隻能拼命的提起體内的法力保護着眼睛。如果他自己能夠看見,他會發現自己的眼瞳從黑色變成了澄靜的青色。
“爹!”他看見了,父親雖是灰衣,可是一個人的身形在白色世界中已經足夠顯眼。
林墨沒有想到林帆能夠趕來,甚至能夠沖進來,這裏的陣法不是普通的陣法,尋常人如此冒失的沖進來必然要遭受萬劍噬心的痛苦,可是林帆臉上除了焦急根本沒有痛苦的表情。他一時失神,扶桑樹中灼目的火色幾乎要翻湧而出。他連忙再逼出一口心血封住。
“帆兒你先離開……”
“爹,你在幹什麽?!倒行心血會損傷經脈的!”
“快走!哪有這麽多廢話!”到底是曾經叱咤風雲的人物,闆起臉來,竟是叫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不……我不走……”
林帆能夠感覺出來父親現在的狀态與往常大不一樣,如果說往日父親一直溫和平淡的顔色,那麽今日就掃去了蒙塵,渾身鋒芒畢露的讓他都不敢認識。
“爹,你是不是想做什麽事情?!”林帆執拗起來比他父親更甚,“你不告訴我我就陪你一起,總歸不會讓你一個人冒險!”
“你……胡鬧!”林墨已經顧不得林帆說什麽了,一甩手,風流把林帆甩了出去。
林帆爬起來,剛想再沖進去,卻被眼前的景象驚的愣住。扶桑恢複了荒古時期的參天模樣,鐵紅色的枝幹纏繞生長,高聳入雲天的巨大模樣令一切在它面前都如蝼蟻一般渺小。高聳的枝幹一直向上一直向上,直到再也看不見的雲海的深處。白色的光芒漸漸向上籠罩,而在這白色的籠罩中,有什麽東西在扶桑裏蠢蠢欲動。
他腦中電光火石的一閃,忽然想起有一次在父親的書房裏發現的那卷紅木簡。裏面好像就記載了這樣的情形。好像是說,什麽用自己獻祭可以再次加固封印什麽的。他看不太懂,當時也就隻好放下了。
現在一想,兩者實在相像,後背不由得一陣冰涼…………
眼下情況已經由不得他再做推測,抽出背後的長劍再度沖了進去。劍名“籠沙”,取自“煙月籠寒潭,白雲沙邊沿”一句。白光更甚,父親的身影已經漸漸模糊,林帆辨不清方向,隻能聽見刺眼的白光中有凄厲的叫聲。那麽絕望又那麽瘋狂,偏生又那麽魅惑到勾人魂魄。
“所有妖魔邪靈都會懼怕你的鮮血。”林帆記得父親對自己說過這麽一句話,也來不及遲疑,橫劍劃開了自己的手腕。鮮血噴湧,染紅了眼前的一切。也包括,扶桑巨樹……
等到他再次能夠看清眼前的東西的時候,扶桑樹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模樣,安安靜靜的樣子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就連紅色的紙幡都沒有一點點的變化,枝桠上的皚皚積雪也是分毫不差的落在上面。
有那麽一瞬間,他都以爲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直到,直到父親那一巴掌落在他的臉上。
十九年了,他和父親相依爲命十九年了。發生再大的事情父親都沒有動手打過他,每次父親都是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而今……是爲什麽?
難道他去救父親,他就錯了嗎?!
林墨不知道該怎麽說明白這件事情,心裏濃濃的後怕讓他控制不住打了林帆。如果方才沒有真的控制住局面,如果剛才自己沒有把昏迷的他帶出來,如果方才自己沒能完成封印……後果……那個後果是他不能承受的沉重。他接受不了那樣的如果。
“我不是叫你不要過來嗎?你怎麽這麽不聽話!”
聲音裏的顫抖是怎麽也遮掩不住的。
“我擔心你……你又看不見。”林帆聽着父親語氣裏的顫抖,知道父親隻是擔心他,語氣也不由得軟了下來。
林墨扶着扶桑樹,大口大口的呼吸,素來挺直的腰背也彎了不少。帆兒的冒失确實救了他一命不假,他剛才是打算以身獻祭的,可是帆兒的血幫了他的大忙。很早之前他就知道帆兒不一樣,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既然你這麽不聽我的話,那也不要留在芝罘島了。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闖蕩吧,做你三年前沒有做成的事情。”林墨垂下眼睛,冷漠強硬的道。
林帆知道他還在生氣,連忙爬起來湊過去想認錯,隻要父親不要趕他走,要他做什麽都可以,
林帆想要開口說什麽,卻又聽見林墨冷笑道,“以後啊,你也别說你是我林墨的兒子,你隻是我從外面撿回來的棄嬰而已。擔不起我林墨的名聲。”
什……什麽…………
如果說挨了一巴掌是身體上可以愈合的傷,那這句話就是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血淋漓的傷口,一輩子都不會愈合……
“爹……父親……你在騙我嗎……”
“我爲何要騙你?我将你養大,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你以後就當做不認識我吧。橋歸橋,路歸路,我也不需要你來報恩。”林墨甩手,根本不在意跪在地上的林帆,也不看他還在流血的手腕。旁邊染了血的籠沙劍折射出來太陽的光,淩厲的晃了林墨的側臉。
林帆看不清楚。
“我……我不相信……”林帆搖着頭喃喃說着,眼淚一滴滴的砸在地上。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從小看着的這個男人根本不是他的父親,他不相信這個男人對他做的這一切會是對一個棄嬰做的事情,他不相信……他絕不相信……
聽着身後帆兒傷心欲絕的聲音,林墨的心裏也痛如刀割,可是他不能回頭,不能告訴他真相。林墨林遠白在江湖上的名聲都已經壞了,如果有人知道他的兒子回到江湖,帆兒将要面對的,是無窮無盡的追殺與謾罵。他從小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兒子,怎麽可以受到這樣的對待?
這麽多年了,他也該任性一次了。
一揮袖,疾風起,芝罘島上的結界瞬間打開,狂風卷起孱弱的少年眨眼間消失在原地。
“去鴻城吧,那裏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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