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日。
獸醫像個望夫石一樣鑲嵌在祭旗坡上,從清早一直鑲到了午後。
也就是在這個陽光依舊明媚卻感受不到絲毫熱量的午後,克虜伯飛奔而來,撲到了獸醫的聲後。
“獸醫,要打啦!要打啦!要打啦!”
獸醫呆呆的回頭,看着狂喜、激動充斥了臉頰的克虜伯,呆呆的問:“打?打啥?”
“要打南天門啦!”
克虜伯激動的喊出聲:“虞師要打啦!全軍要打啦!”
克虜伯當然狂喜、激動了,整整三十六天啊,他盼星星盼月亮,望穿了秋水、耗沒了希望,現在,終于要打了。
“打?”獸醫卻沒有多少興奮可言,他呢喃着“打”字,滿是滄桑和悲苦的臉上,依然生不出喜色,許久許久後,他說:“要打了嗎?”
克虜伯狠狠的點頭:“真的,這次是真的,整個虞師在調兵遣将,全軍都在調兵遣将,隻要有霧,就打過江去!”
“哦,要打過江去啊……”獸醫異常平靜的重複着這句話,但随即,他的手、全身卻顫栗了起來。
“煩啦那娃兒,還好不好啊……”
“阿譯……他……他明明可以回來的,他爲啥偏要去?”
“迷龍……他都有媳婦和娃兒了,爲啥要去……”
“賺啦……他……我知道他還好,你聽,他還在那喊着讓鬼子上來。”
“康丫……你說他一個開車的,幹嘛要去啊。”
“喪門星,這娃兒,說好的要帶着他弟弟回川的,他幹嘛要去那?”
“豆餅……他現在能吃飽了,爲啥要跟着去?”
“不辣,他不是愛唱戲嗎?不是說要和我學秦腔嗎?他……他爲啥去?”
“要麻,沒個川娃子的川軍團還叫川軍團嗎?他……留着給川軍團充門面不好嗎?”
“團長……”
獸醫想着那個将一群炮灰帶回了家的團長,慢慢閉上了眼睛:“他……他爲啥要帶我的娃們過江啊……”
“我的娃們啊……他們……他們不是都不想打仗了嗎?他們……他們幹嘛要跟着去啊?”
“老麥……全民協助,你說他們兩美國人,幹嘛要湊這熱鬧?”
克虜伯聽着獸醫不斷的呢喃,早就幹涸的淚水,卻忍不住又開始滴落。
爲啥?
克虜伯也在尋找着答案,爲啥啊?
值得嗎?
那天,克虜伯拉住了夏天,直愣愣的看着夏天:“爲什麽要去?爲什麽是我們?”
“總有人要死的,不去,會死很多人的,都有爹娘,能少死幾個就少死幾個呗,多留幾個人,活着等到……”夏天神色滿是希翼:“等到一個不枉死了這麽多的人的時代。”
克虜伯到現在不解夏天的話,面對獸醫的呢喃,他想:
驅使那群人去的,是叫理想?
獸醫遙望着南天門,突然喊出聲來:“額滴娃兒們,回來啊!”
“回家,咱們不打了!額等你們……回家啊!”
……
第三十七日。
“要發黴了,哪位好心的爺爺帶我出去曬曬太陽?”夏天晃着自己還能動的一條手臂,順便伸展了下還完好的左腿:“又到了吃飯睡覺打鬼子的時候了!”
從帥氣小青年蛻變成兇神惡煞老醜逼的張立憲無力的問:“你不餓嗎?”
“不渴嗎?”孟煩了蠕動着嘴巴加了一句。
“不餓,不渴,爺爺我曾經吃的太多喝得太多了!”夏天永遠是中氣十足的樣子,不像是快要死掉的殘廢,他比這裏任何一個人都有精神,精力充沛的樣子,讓人害怕。
“走,夏爺,我拖您老出去。”何書光掙紮着站起,目光複雜的看着夏天,夏天笑了,任憑何書光抓着自己的左腳,把自己一點點的往外又拖。
迷龍掙紮着站起,孟煩了掙紮着站起,不辣、豆餅、要麻、喪門星……
一個個筋疲力竭的戰士紛紛站起,拖、推、拉……
用各種方式将隻剩下不到一百斤的夏天往外送。
龍文章無神的眸子看着夏天被一點點的挪出去,伸手試圖将夏天攬在懷裏,但連夏天的影子都沒有抓住。
“不要……白費力氣了……”
他低喃,看聲音微不可聞,他想抓着夏天,牢牢抓住這個快要消散的人,但抓不住的,他抓不住他,就像他現在用最熾熱的姿勢綻放自己的生命一樣。
他抓不住夏天的綻放。
“要活着啊……”
他繼續低喃,可環顧四周,人影們都艱難的挪騰到了外面。
砰
外面,槍聲又響了起來,龍文章其實知道的,從好幾天前,他門就打不中鬼子了,但他們卻每天還在倔強的開槍。
那不是爲了打中鬼子,
那……是他們生命最後的倔強,他們甯願和鬼子在戰鬥中燃燒一切,也不想自己因爲饑餓和幹渴,消散在這塊土地上。
隻是……
鬼子也筋疲力竭了。
月餘以來,他們發動了數百次的進攻,這個精心打造的地堡,耗幹了竹内聯隊的所有,
竹内聯隊現在成了砧闆上的肉,隻等着刀砍下來。
想到這,龍文章笑了,竹内聯隊現在就等着挨那一刀子了,南天門再也不是讓虞師傾覆的地獄了,那個人……他……
可否滿意?
地堡外,戰壕。
靠着戰壕的孟煩了慢慢轉過頭,看着夏天一屁股蹲下後,笑問:“打不動了?”
“能,看不見鬼子,不想打。”夏天倔強的回答,一旁的迷龍笑了:“我都看見鬼子了!”
“看不見了……”夏天輕聲說:“遠一點,什麽都看不見了。”
再也沒人笑了。
“很快就過去了……”阿譯輕拍着夏天:“我們很快就能等到援兵了。”
“嗯,我剛聽見了,那邊在動。”
“對,他們要過江了,明天、後天、大後天……他們就會過江了。”阿譯看着夏天的臉,閉上了眼睛輕聲的說,他仿佛看到了無數大軍以虎狼之勢的跨過了怒江,一鼓作氣的拿下了江這邊的所有陣地。
夏天卻露出一抹嘲諷,并沒有接口。
張立憲拍了拍夏天,輕聲說:“活着,我們都要好好活着,我們都要活到最後,看他們過江……看他們過江……”
“以後會怎麽樣?”夏天突然問。
一群人不解的看着夏天。
“以後會怎麽樣?”夏天繼續問,然後自顧自的說:“我不喜歡國軍了。我不喜歡這個沒有光明、沒有前途、沒有生機的黨國,我不喜歡這個自私自利、自掘長城的黨派。”
“喜歡那邊?”孟煩了輕聲問。
夏天艱難的用左手撐着讓自己靠在戰壕上,說:“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我希望你們能帶我去看看一個新的中國。”
“雖然他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我想讓你們帶我看看,一個……”夏天慢慢擡起頭,目光像是要穿破了時空一樣,他以前對他的“母親”總有這樣那樣的不滿,可随着閱曆的增多,他慢慢發現,自己的母親其實做的比很多很多的國家好。
而來到這個時代,經曆了種種以後,他才發現,自己的“母親”,其實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好!
“一個我們能挺起胸膛說我們是中國人的時代。”
“記得,都帶我去看看啊。”
像是遺言一樣的話,讓周圍的人都沉默了。
其實,他們和龍文章一樣,都發現了這具殘廢的身體其實一直在瘋狂的燃燒着生命力,感染、饑餓種種緻命,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着這具身體的生命力,可他卻由始至終,都像是旗杆一樣在筆直的挺立着。
他們想:
他……是不想悄然的逝去吧?
……
第三十八日。
夏天又被帶了出來,要麻将槍塞進了夏天的手上,不辣緊緊的抓着槍,張立憲艱難的将夏天的手指摁在了扳機上。
衆人都在等着夏天扣下扳機,用槍響向兩岸證明:
南天門上還有人在!
不死不休!
“天還沒亮嗎?”夏天眼睛睜大,睜得很大,可天還黑着,黑的自己什麽都看不見。
“嗯,還沒亮,扣扳機,把太陽喊出來。”孟煩了強做平靜。
“好嘞。”夏天應承,奮力的扣動手指。
可扳機,卻沒有扣下去。
“死賺啦,你個癟犢子連扳機都不會扣了。”迷龍笑罵,爬過來抓住了夏天的手指,狠狠……狠狠的扣下去。
砰砰砰砰
槍響。
“你個癟犢子玩意,不行了吧?”迷龍笑着,眼中缺乏水分的他,淚水卻一點點的從眼角出來。
他叫夏天。
在收容站時候,就敢膽大包天的喚上自己,把站長洗劫一空。
他叫夏天,
在緬甸的時候,他看到了有人帶着他們殺鬼子如探囊取物,他激動的說,從今往後,他就是龍文章的鐵粉了!
他叫賺啦,
在南天門的時候,他說軍人就應該像守護神一樣,危險時候擋在百姓的前面。
他叫夏賺啦,
他像個打不垮的戰神,他在後來,從沒有流露出過一絲的怯意,他做的比所有人都好,在絕境中,他比所有人都堅強,
他叫夏天,
他說……和鬼子不死不休!
他是夏天,
到現在還記得要讓小鬼子看看,南天門在他們手上,永不陷落。
他一直行的,他一直做的都比别人好的,這裏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不該死的。
“爺爺我生在天地間,哪能說不行?”夏天嗤笑,奮力再扣,也不知是迷龍幫忙的原因,還是他不服輸、不認命的原因,不辣緊緊抓着的沖鋒槍再度咆哮起來。
“看,爺爺我怎麽會不行?”夏天驕傲的自語,随即又罵:“死老天,快把太陽丢出來啊!”
“快出來了,快出來了。”孟煩了輕聲的說着,其他人一齊狠狠的點頭附和,夏天笑了起來,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們在點頭。
龍文章坐在一邊,呆呆的看着這個已經徹底燃燒完生命力的部下。
他有很多話想說的,可是……看着這個現在瘦弱不堪的部下,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對不起嗎?
轟!
炮彈的爆炸聲響起。
轟轟轟
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開始瘋狂的響起。
“渡江啦!他們渡江啦!”阿譯狂呼起來,撲過來抓住夏天:“夏賺啦,他們要過江啦!”
“過江了,他們要打過江了,死賺啦,他們要過江啦!”迷龍也在抓着夏天的手。
要麻、喪門星、不辣……
張立憲、何書光、孟煩了……
一個個兄弟在夏天耳邊瘋狂的嘶吼,他們過江了,夏賺啦你特麽挺住,挺住啊!
“聽到了,他們過江了……”夏天也露出了笑意:“太陽出來了,我看見了……”
龍文章緩緩的走來,走到夏天跟前,艱難的将夏天攙扶起來。
“賺啦。”
“欸。”
“我們……該反攻了。”
夏天笑了:“團座,對,咱們……該反攻了。”
“川軍團、突擊隊……該反攻啦!”
夏天呢喃,又喊:
“阿譯。”
“在,我在,我在!”阿譯胡亂的擦着臉,狠狠的應聲。
“唱首歌吧。”
“好!好好,唱首歌,我唱……”
“就唱……”夏天想起了那一次戰歌聲沖破雲霄,他低喃: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破虜請長纓……”
阿譯瘋狂點頭,唱了起來: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破虜……
然後,一群人跟着拼命唱,在戰歌聲驚破雲霄的時候,一群人齊喊:
殺!
南天門上,反攻。
多喝熱水什麽鬼?難怪你們都是單身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