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
一群人面面相觑,孟煩了說:“我們是川軍團,我們團長是虞嘯卿。”
“虞嘯卿死了!”龍文章平靜的像是在喝水,一幫子死裏逃生的人繼續面面相觑,夏天則努力回想虞嘯卿的樣子,但想來想去,他唯一記得的,就是:
去了,就是你們的。
果然,戰争的生命,都是一樣的脆弱,死個七八千小兵,總得死幾個大點的官陪葬——還是幾個大點的官,就得七八千的小兵陪葬?
龍文章在繼續講述他的情況——有的飛機平安降落在了機場,有的像夏天他們一樣迫降了或者淩空爆了,降落在機場的他就帶着一個兵出來找人。
“我就出來找你們這群蠢到家、傻到家的笨蛋,哦,也不全是笨蛋,”龍文章的目光望向了夏天,他說:“看,你們中還有一個沒有蠢到家的。”
夏天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被誇獎,這時候他正在走向屍體,一共有四個鬼子的屍體,還有一具自己人的屍體,他是龍文章警衛,不過,他現在胸膛上挂着幾個血洞,汩汩的鮮血正染紅着他的上衣。
夏天想扒掉這個警衛的褲子,套在自己光秃秃隻有一個大褲衩子的腿上,但看着同樣年輕的臉龐,他想起了身邊的這些家夥死前都要套點布的場景,于是夏天打消了這個意圖,将目光鎖定在了鬼子的屍體上。
【我打算穿條鬼子的褲子,上衣就免了,我可不想在叢林中被緊張兮兮的自己人打了黑槍。】
就在夏天打算扒下鬼子的褲子的時候,龍文章自嘲的說了起來:“得,你們中就沒有一個聰明點的——你們,所有人把身上的東西都扔掉!不管是緬甸布還是鬼子的衣服!”
一群面對着死亡都不想光秃秃的士兵在同一時間怒了,上飛機時候他們被剝奪了身上的所有,那時他們想着能穿英國佬的衣服,勉強能夠接受,但現在,他們在叢林裏随時會被撲出來的鬼子弄死,誰願意變成鬼了還是光秃秃的?
這是他們最後的一丁點可憐的尊嚴。
沒有人動彈,正打算扒掉鬼子褲子的夏天愕然的看着突然冒出來并救了他們的團長,說:“爲什麽?有個裹身的東西,我們看上去就像人了。”
“是死的時候像個人吧?”龍文章将夏天沒有說清楚的潛意思赤果果的說了出來,就像是揭開了所有人最不願意卻不得不面對的傷疤一樣。
“這裏是緬甸,會死很多很多的黃種人,死後唯一能辨明身份的是身上裹着的東西。這仗要是打不赢,很多人,包括你們和我中的很多人,回不了家的。和同袍埋在一起的地方就叫家,你們願意死後和日本人或者緬甸人埋在一起嗎?一天天忍受緬甸話或者日本話的叽裏呱啦?”
夏天慢慢的退後,徹底打消了扒下那條醜陋的褲子的打算——很多年後,會有很多很多的後輩踏着一條先輩走過的血路,來緬懷那群征戰異域卻死不能回鄉的人,他們帶不走那些先輩的骨,但能帶回去先輩的魂,夏天可不想自己如果死了,還要和别國的亡魂糾纏不清,耽擱回家。
因爲,這是一場必輸的仗,因爲啊,遠征軍攤上了一個豬一樣的盟友,還有一個酷愛微操、自信絕倫的大BOSS。
龍文章要求把那些屍體收拾回來,把他們葬在一起,于是所有人就按照倉皇逃遁的原路開始折返,搜尋路上一具具早已冷卻的屍體。
夏天端着槍走在重新半武裝起來的隊伍中,像極了一個兵的樣子——一場亡命的逃殺,親手又擊斃了兩個鬼子後,夏天終于不再是那個在大學中隻想着遊戲或者泡妞的廢物了,盡管他之前用燃燒瓶幹掉過一輛鬼子的坦克。
初見面時候唯一一個身上沒有裹布卻拿着武器的兵是夏天,自然引起了龍文章的興趣,折回搜尋遺體的時候,龍文章走近夏天跟前,問:“當過幾年兵?”
“一年。”
“二等兵?”
“嗯。”
“那你現在是下士了,”龍文章很輕易的就給夏天升了官,然後探究起了這支隊伍的詳情,夏天沒有多想,将營長阿譯、連長孟煩了都“賣了”,輕易賣掉了己方長官的夏天,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剛剛賣完,龍文章就大叫:
“孟連長!”
瘸着腿的孟煩了小跑過來,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從龍文章的嘴裏崩了出來:
“你被撸了,到底了,現在是……二等兵。”
夏天愕然,不是連座的孟煩了呆了半晌,才接受了這個消息,小聲說:“殺雞儆猴嗎?”
“殺猴給雞看。”
“最大的猴不是我。”
“但你瘸了。”
莫名其妙的對話中,夏天插口說:“長官,他用救我的時候被鬼子從後面刺中的。”謊話說了幾千遍就成真話了,就連夏天現在都忘了孟煩了是怎麽受的傷,隻記得孟煩了自己的說辭。
“看樣子你能做好一個士官,既然你救了他,那就比他大一階吧,你又升官了,現在是……中士。”龍文章輕描淡寫的說辭中,根本感受不到對軍銜制度的一丁點尊敬,然後他飛快的轉移了話題:“和英國佬打交道真的讓人三屍暴跳,我說你們中不會真的有人懂一點兒英語吧?”
“孟連……中士會。”夏天忙說,心裏補了一句:我也會那麽一丁點。
“你又升級了,現在起,你就是上士兼我的傳令兵——嗯,放心好了,這場仗打完,我想辦法給你治你的腿,治不好,我的腿砍了送給你。”龍文章給了一個挺大的甜棗,但這個甜棗并沒有被孟煩了吃下去,因爲他給錯了對象,孟煩了是所有人中最聰明的哪個,就像他一眼就能看出殺猴給雞看的本質一樣。
“你,好好幹,我覺得你升官的速度不會比他低。”龍文章忽悠了夏天一句,然後就去找其他人,隻留下徹底對龍文章升官許願免疫的夏天和孟煩了,孟上士兼傳令兵看着龍文章的身影說:
“我們麻煩了。”
夏天深有同感,但絕對沒有孟煩了想的那麽深,他隻是震驚于一個團長對軍銜的随意,但随即他想到了現在的處境,說:“我覺得有麻煩是好事。”
“嗯?”
“沒麻煩的話,我們就得完蛋了。”
“也對……”
孟上士認命似的點頭,還是有點麻煩的好。
……
上飛機的時候,他們有五十多個人。
迫降後,他們還剩下三十多個。
現在,他們有27人,其中有九個人躺在地上,是被他們從亡命的路上重新擡回來的,還有一個,是救了他們并帶着他們找回了屍體的團長。
夜幕下的叢林充滿了惡意,他們找不到其餘的屍體了,能找到的隻有這麽多了。
這就是戰争,不管說得有多好聽,不管一起發過的誓言有多狠,總是做不到同生共死,總是做不到埋掉所有的兄弟。
墳墓選在了鬼子伏屍的地方,四具鬼子的屍體加上一棵曾支撐過機槍的樹成爲了墓碑,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活人變成的屍體,在倉庫的爆炸中入土,在爆炸中掩埋,一座沒有墓碑卻有最好的墓碑、但注定不會受到祭拜墳,就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
它的背後,是九個曾經輝煌或者邋遢或者卑微的生命。
龍文章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在掩埋前,他将自己的衣服脫了,外套、襯衣、褲子,全都脫了,裹在了屍體上,剩下的屍體也用緬錦裹了起來,唯一沒有動的是鬼子的屍體,他說:
“留着吧,如果不想死了被他們扒光衣服,就留着吧。”
日本人不缺死者的一身衣裳,可本來就壞透了的他們善于用更壞的方式去報複,面對龍文章的說辭,包括夏天在内的所有人,都沉默的接受了——雖然他們本來就隻剩下一條大褲衩子。
倉庫的最後一聲爆炸落下了帷幕,像是葬曲一般,龍文章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跪在了這座立起的墳前,神經兮兮的說着活人聽不懂、死人聽不到的話,那樣子,就像是他能和死人交流一樣,那是一種很虔誠的态度,虔誠到另外17個人,都生出了負罪感。
【英國人在向印度跑,如果僅僅是跑,那也無所謂,可英國人用一種類似甯與外賊不給家奴的态度,始終在後面拖着遠征軍的尾巴,于是,遠征軍在英國人“無私”的幫助下,錯失一個個良機。一次次的錯失良機終于奠定了失利的局面,遠征軍開始撤離,一群天不收地不養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潰兵,就在這種情況下被添進了戰場——在戰争的尾巴上,開始了求生。】
夏天看着一個個比黑人更黑的同伴,笑了起來,露出了自己白花花的牙齒——龍文章在汽油中倒了什麽東西,兌出來了一桶黑漆漆的染料,帶頭将自己泡在裏面,制造出了一具“黑體”,于是,其他人隻能從命,就連阿譯,都不得不咬着牙齒把自己染成黑鬼。
剛從油桶裏出來的蛇屁股用自己的粵語說:“笑什麽笑,你也是這個樣子滴。”
“你們不覺得咱們就像是山裏的妖怪嗎?我敢說,鬼子一看到咱們,就會被咱們活生生吓尿!”
夏天的畫讓他們大笑了起來,他們見過無數人在鬼子的追擊上慌忙逃命的畫面,見過無數人在鬼子的槍口下屎尿直流的畫面,但從沒有見過鬼子被吓尿的場面,如果能看到鬼子被吓傻尿的畫面,那……
真特麽值了!
“走啦,走啦,活人就得去打仗!”龍文章滿意的看着黑色的部下,帶着他們走向了他理想中的地方,在離開這個埋葬了人、也喚醒了人的地方之前,他突然文绉绉的說: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什麽鬼玩意?”迷龍不解。
“大秦時候的軍歌,”夏天第一次賣弄自己的知識,他看着郝獸醫,說:“關中那片土地上,曾有那麽一群人,唱着這首《秦風·無衣》,橫掃六合,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集權的帝國。”
夏天以爲他懂了,龍文章念出這句詩,是想帶着他們完成類似秦軍的事業。
直到後來,他才想明白,其實,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