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
清秀的姑娘将一個粗糧餅子遞到了夏天面前,夏天吞咽着口水詫異的看了對方一眼後,默不作聲的接過,然後狼吞虎咽的将餅子塞進了口中,簡單的嚼過後就咽下了肚子,告祭着造反的肚子。
沒有再問還有沒有這樣的蠢話,他悄然的轉過頭,不想讓川妹子看到自己狼吞虎咽的樣子。
“問你個事,你見過我哥嗎?我哥是川軍團的中尉,去年他連長死了,他成連長了,管着好多人,他們師的其他人回來了,但沒有川軍團的人,我等了他很久了,對了,這是我哥哥的照片,你看你認不認識。”川妹子說話很不連貫,用夏天那個時代的說法,叫萌——隻是,那時候的萌是贊揚,而在這個時候,萌……
往往意味着蠢。
川妹子拿出了照片,是一個中尉和她的合影,相片上中尉嚴肅,川妹子則笑着,很可愛的樣子。
“你見過他嗎?”小心翼翼帶着期盼的詢問。
其實,不用看照片夏天都知道答案的,但看着剛剛給了自己餅子的姑娘,他卻想:還是讓她不知道的好。
“沒見過,不過,我想他一定是有任務,你知道的,當兵的就是聽命了,上頭讓去哪就去哪,一道命令下來身不由己。”夏天艱難的說着假話,謊話對他來說像喝涼水一樣的簡單,就連賭咒發誓之類的謊話,他都能不停頓的說一堆,大一騙學姐的時候,連我想你想的睡不着這樣的謊話都不臉紅的能說出來——睡不着是因爲吆喝宿舍裏的牲口通宵。
但這一次,他說的很艱難,甚至滿是負罪感。
“他們都這麽說,可這麽久了連信都不來一封。”川妹子苦惱的抱怨着她的哥哥,夏天突然想起那一百零六個人,他們……他們也有這樣的親人吧,他們的親人,也可能像這個川妹子一樣,在苦惱的等待着被上面一道命令不知道去了哪卻永遠不可能回來的親人吧?
對……
連骨灰和音信都不會有的親人。
“你哥哥肯定寫了信,但你知道的,這年頭丢信肯定是很容易的事,說不準哪個馬大哈不小心就把信丢了。”夏天說着,可能是因爲編了一通謊話,現在他說起來已經利索多了。
“爲什麽要丢我哥哥的,真是的……”姑娘不滿的抱怨着,然後又拿出一個餅子,二話不說就塞進了夏天的手裏,笑吟吟的對夏天說了一句謝謝,說:“那你要是碰到他了記得催催,讓他快點來看我啊。”
夏天狠狠的點頭答應,姑娘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說名字,說:“我叫小醉,你碰到他記得說啊,小醉很想哥哥了。”在夏天連連點頭中,小醉姑娘高高興興的離開了這裏,渾然忘了她由始至終,也沒說過她姓什麽,她哥哥叫什麽。
目送着對方離開,夏天的目光變得無比複雜。
手裏硬邦邦的餅子在這一刻顯得很重,夏天強忍着将餅子塞進嘴裏的沖動,将其小心翼翼的揣進了口袋——孟連副不是一個好人,但一路上一口吃的兩人都是掰開吃的,剛才餓極了忘了他,現在留他一口吧。
……
在收容站的院子裏,夏天見到了日常移動需要自己扶着、關鍵時候卻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孟連副,不過,現在的孟連副就像一隻護食的狗一樣,緊張兮兮的盯着周圍的潰兵,周圍的潰兵,在虎視眈眈的盯着孟連副手裏的那點吃食。
潰兵們在吞着口水,像一隻隻餓狼一樣的猙獰和恐怖。
夏天進來後,這場土狗護食、土狗垂涎、土狗虎視的插曲也落下了帷幕,所有人都知道,那一點點吃食,兩個人分隻不過是墊墊肚子而已。
“你的一份。”夏天過來後,孟副連将食物一分爲二,一份稍大的自然是他的,另一份則是夏天的,夏天也不以爲意,隻是悄悄将餅子拿了出來,交給了孟副連。
孟副連詫異的看了夏天一眼,默默的接過了餅子。
很默契。
“我們不能這樣了,”潦草的吃完了可憐的食物後,夏天輕聲說:“我們得改變處境。”
在做潰兵的第一時間,夏天就問孟副連長,該怎麽辦,孟副連長說辦法就是跟着潰兵走,找到願意接收他們的收容站,天不管地不埋的等着,等待國軍新編部隊,然後他們就會從收容站重新進軍隊,發一支像樣或者不像樣的步槍,繼續之前的使命。
這就是潰兵唯二的出路之一,另一條則是脫掉身上的軍裝,一走了之——通常來說,下場隻有在回家途中被抓壯丁或者死在沒人的角落裏。
其實和繼續當潰兵是一樣的命運。
這是潰兵的命,無法選擇、無法抗争的宿命。
“我們該像個兵樣子一樣。”夏天說着自己的想法。
“有吃的嗎?”孟連副突然問。
夏天搖頭。
“那……”他有些好笑的說:“憑什麽有個兵樣子?”
孟連副看着夏天,猶如再看很久前的自己一樣,第一次做潰兵的時候,他也不想和那些老油條一樣,但他……現在卻成了他們的樣子。
夏天面對孟連副的反問,一時間語塞起來,沒有一丁點的食物,你叫這群潰敗而來的各路諸侯憑什麽保持個兵樣子?說句難聽的,都特麽連肚子都塞不飽,怎麽保持個兵樣子?
大家坑蒙拐騙搶,不就是爲了吃口飯嗎,連飯都吃不上,還談什麽?
其實不止是夏天想要改變,就連院子裏的少校也想改變一下——他一直孜孜不倦的想要改變這種情況,試圖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來将這座院子裏的幾十号潰兵統領起來,現在他又在做着自己的努力。
“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們不能像一盤散沙、像一群流寇一樣了,我們該改變下。”少校在向人推自己的想法,可惜他的話迎來的隻有嘲諷。
“改變了就有飯吃嗎?”
有人将最殘酷的現實曬了出來,少校瞬間啞火,慌張的再一次縮了回去。
當兵吃糧、領饷,天經地義,沒有糧和饷,這些人現實的一塌糊塗。
“想改變,可以啊,我這裏要啥有啥,想換新衣服?來我這啊,隻要認準這四個字就行。”迷龍用腳踹着自己寫的那個做生意原則的四個字,盡可能的發洩着他的憤慨——一個在潰兵營的惡霸、黑市的經營者,其實也曾是有理想有追求并爲之付出和戰鬥過的人。
隻是……
殘酷的現實,讓他從東北一直潰到了這裏,然後,他悟了。
再然後,他就成了這裏黑市的一方惡霸,無數潰兵眼中不可招惹的存在,于是,他開始吃香的喝辣的,他開始過上了以往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一群沒有分文的潰兵,将他這個土豪襯托的壕氣沖天。
嘗試改變的人縮了回去,大家就這麽相互瞅着,決定繼續過應該過得日子,就像是認命一樣。
夏天其實很不習慣這種認命般的爛——大家都爛了,爛絕望了,絕望到不想、不認爲會改變了的麻木,讓他很不适,盡管大學的兩年他也是這麽的麻木,但他好歹是有追求的,雖然是策劃的是向女神告白,但那也是追求不是?
【我覺得不該這樣爛着,這麽爛下去,我想我遲早會腐爛成一堆腐肉——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因爲不斷的戰敗而絕望,但我知道,小鬼子的好日子快要結束了,我不該這麽爛下去的,哪怕是無法回家,可我總得做點什麽,爲當初年少輕狂時候喊出的‘捐一條命’。】
“那怎麽才能讓這些人改變一下麻木?”
夏天思索着這個問題,目光在人群中來回穿梭,他想,總有辦法的。
迷龍其實也是最茫然的一個人——九一八是東北所有人忘不了的痛,他一開始不是這麽麻木的一個人,他曾是個兵,想象着爲東北那塊黑土地和那裏的人做點什麽。
但一路的敗,一路的潰,一路的跑,讓他曾經的夢想變得遙不可及,也讓他慢慢的放棄了那可笑的東西。
但,他終究是有過夢想的。
他憎惡這些潰兵,因爲這些潰兵和他一樣的麻木,看到他們就像是看到自己一樣,所以他很習慣看不一樣的東西,如潰兵中的那個少校,如那個叫夏天的潰兵。
少校給他的感覺和潰兵們不同,少校在努力的試圖做點什麽——隻是,稚嫩、膽小如他,卻在潰兵面前就像是篝火前的一捧雪,一碰就化,迷龍總是想:遲早有一天,這個少校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和他接觸過被領到過的軍官一樣,慫、尖、跑……
那個夏天呢?
那是潰兵中唯二幹淨的人,一個是少校,一個是夏天,隻是,看到夏天縮在那的樣子,迷龍就仿佛看到了夏天未來的樣子,未來啊,那個叫夏天的兵,會變得和這裏的所有人一樣。
所有人活下去的結局,似乎都是一樣,他們都會變成統一麻木的樣子,沒有希望,隻有徹骨的絕望和麻木。
所以迷龍想多看看少校和夏天,趁他們還沒有變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多看看他們,否則啊,以後就看不到這樣與衆不同的樣子了。
躺在躺椅上的迷龍,悄悄的看着。
他看到夏天動了,看到夏天朝少校走了過去,看着兩個和他們不一樣的人坐在了一起,他想:不一樣啊。
總是被潰兵們叫做阿譯的少校,看着向自己走來的夏天,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他沒上過戰場,盡管他也屬于潰兵,但他沒上過戰場,隻是聞着大炮的聲音就成了潰兵,所以他和絕大多數的潰兵不一樣,他想将潰兵聚集起來,把他們變成兵。
但這需要強烈的人格魅力——而這,偏偏是他這個挂着少校軍銜、擁有刺目學曆卻沒有一丁點戰功和作戰、帶兵經驗的軍官,根本無法獲得這些老油條一丁點的尊重,更别提将他們組織起來了。
這讓阿譯想起了曾國藩的故事:屢敗屢戰……
他始終不想放棄,不想在潰兵中和潰兵一樣的腐爛,可放眼望去,這裏這麽多的潰兵,隻有他和他們不一樣——最簡單的識别方式,幹淨。
他是這裏唯一幹淨的一個人,而潰兵們,已經認命般的不再收拾。
對了,現在是兩個幹淨的人,另一個現在正在朝自己走了。
“長官,”夏天走過來後,朝阿譯打了招呼,其實他更喜歡叫首長的那種方式,因爲那樣的軍隊能讓他産生無限的信賴。
“有事嗎?哦,坐坐……”阿譯客氣且習慣的說着,可坐坐說完以後,他卻讪笑了起來。
夏天沒有賠笑,而是輕聲說:“咱們這些人中,你是唯一一個校官,我認爲你應該把我們都組織起來,讓我們能像個人樣子。”
“怎麽組織?”阿譯苦笑:“他們……都不聽我的。”
這是阿譯無數次嘗試後得到的最心酸的結果,也是最無解的結果。
夏天輕描淡寫的說出了兩個字:“食物。”
阿譯苦笑起來,就沖他現在一清二白的窮酸樣,有食物嗎?
食物當然有!
黑市就有食物,奸商和肥頭大耳的收容站站長,把僅有的食物在黑市售賣,賺取着潰兵們身上藏匿的丁點錢财——但他真的窮,哪有錢去搞食物啊!
“一群人找吃的比一個人容易些,隻要你把這裏的人組織起來找食,總會有收獲的,即便是清湯寡水,也總比一無所獲的強,對嗎?”夏天将自己思索的計策說了出來,阿譯眼前一亮,緊接着又洩氣般的說:
“他們……他們不會聽我的話的。”
潰兵們将阿譯的自信徹底給打擊沒了。
“萬一可以呢?試試又不會損失什麽,我去和孟連副說,他是中尉,你是少校,咱們這個找食組的兩個帶頭人不就有了嗎?”夏天獻着策,不自信的阿譯聽完,慢慢有了嘗試一把的沖動,他想,或者可以呢?
“那他同意嗎?”阿譯指着孟連副。
“我去說。”夏天結束了和阿譯的交流,又回到了孟連副的跟前,這時候的孟連副正在寫信——他找食的時候找到了紙,拿着珍藏的筆,開始慢慢的寫信。
夏天站在旁邊看着孟連副寫着好看的繁體字書信。
【那是個潰兵的收容站,站長把地方上拔過來少的可憐的糧食放進黑市售賣的收容站!孟副連孟煩了,一直不讓大家叫他“煩啦”的孟煩了,再給家裏寫信。
他和很多在外面受苦受難的人一樣,沒有在信上提及自己暗無天日的生活,沒有提及自己瘸着腿做着潰兵空耗光陰的現實,在心裏,他說大戰在即、鐵定成仁,寫着那些教科書上英雄們寫出來的家書——那一刻,我突然想,那些後世感動無數人的家書,是不是都這樣寫出來的?
很卑鄙的想法是吧?卑鄙到我在那一刻更絕望了,我在想,這樣的爛人、這樣腐爛的環境,我臆想中的壯烈能實現嗎?】
孟副連寫完了信。
“有點假。”夏天低聲評價着剛才的家書。
不是有點,是非常的假。
“你知道的,我是棄筆從戎的那種——我有未婚妻,還有很多鼓勵和鞭策我的校友,他們都欽佩我,”孟副連陰郁的說:“不止是欽佩,而且還是鞭策,他們都說我是‘國之棟梁’,中華民族之魂就是由我這樣的人構成的,中華民族之血,就是由我這樣的人染成的。”
夏天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最最好笑的笑話,中華民族的魂和血,是那些倒在戰場上的人構成的,是在苦難中咬牙苦撐的人染色的,是那些在絕望中尋找光明的人傳承的——怎麽也輪不到這裏這些活着的死屍吧?
“對,我也憎惡我自己。”孟副連突然暴戾的說:“我也不想成這樣,但我能怎麽辦?每次都是輸,每次都是跑,每次都是絕望!我難道要把絕望和慘敗還有麻木,告訴他們嗎?我難道還要告訴他們,他們眼中的國之棟梁,和臭老鼠、流浪狗一樣的在這裏麻木卑微的活着嗎?”
“看吧,官長們騙我們,我們騙家裏,大家都在騙,騙着所有人不斷的從身上割肉、流血,騙着他們咬牙去堅持這場戰争。”
夏天呆呆的坐在了地上。
許久,他說:“我們會赢的。”
“對,我們會赢的,小日本會輸的,他們戰術僵化,他們行不義之舉,他們以蛇之軀侵吞大象,一定會輸……”孟連副說着說了無數次的口号,繼續說着無數人夢寐以求并爲之虛假描繪的畫面:“我們會将日本人趕跑,會将失去的土地一點點的拿回來,一直打到日本本土……”
他聲音很大,卻沒有人斥責,所有爛透了的潰兵,卻沒有人呵斥和不滿,隻是沉浸在孟副連重複的謊言中,沉浸子啊那個美妙的畫面中。
美的讓人迷醉的畫面。
沒有人去否認這個畫面,他們堅信會出現的,但……
但和他們又有什麽關系?
他們隻不過是一群爛透了的潰兵,
麻木、絕望。
【他們都堅信最後的勝利,但他們更堅信自己和這一切無關,一次次的潰敗讓他們都爲之絕望——即便這種狀态下,他們依然堅信最後的勝利,這一點我其實佩服他們。因爲我和他們不一樣,我知道結果,知道光明,但我卻發現,我也在腐爛着。我想,如果我不知道結果,我可能比他們更悲觀、更爛。】
夏天從所有潰兵的神色中,看到了這個民族在苦難中頑強不屈的精神,他想:當他們拿起武器的時候,我這個後來人其實就沒有資格去鄙夷他們。
孟連副的發洩結束後,将寫完的信慢慢的揉成了一團——他憤世嫉俗的時候試圖将這份信寄出去,但發洩過後,他羞愧的沒法說服自己去寄出去。
夏天默默的看着孟連副将信揉成了堅不可摧的一個小團後,輕聲說:“我們可以成立個找食組,怎麽樣?”
“一群人一起挨餓的找食組……行,一群人挨餓總強過一個人挨餓。”孟連副怪笑着說,他知道這是眼前這個人的努力,他想打擊,但又發現,其實,這樣做挺好。
阿譯少校和孟煩了中尉終于開碰頭會了,在一個叫做夏天的士兵穿針引線下,兩個軍官開始研究起找食組的事宜——幾乎是孟煩了的獨角戲,因爲阿譯少校的眼高手低,讓他根本不了解潰兵需要什麽,而恰恰這是孟煩了所擅長的,畢竟,他成爲潰兵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
孟煩了開始在潰兵中收人,宣揚他的找食組——很多潰兵選擇了加入,畢竟在他們樸素的看法中,人多了就更容易搶劫,但不是所有的潰兵都選擇加入,如迷龍,則是嗤笑的冷眼以對,如李烏拉,則是麻木的不屑一顧。
但不管怎麽說,這個想填飽肚子無關尊嚴的小組織,就在這個院子裏簡單的成立了,院子裏一半多點潰兵選擇了加入,承諾在組長阿譯、副組長孟煩了的帶領下,大家找食共享。
而到了下一刻,副組長孟煩了最不喜歡的名字被潰兵叫了出來:
“煩啦,我們現在就開始找食嗎?”
感覺自己又被冒犯的副組長說:“對,現在就開始找!去找食!”
夏天看着找到了組織的潰兵們像無頭蒼蠅一樣的出去,心想:饑餓和抱團取暖,大概就是丐幫能成立的原因吧?
躺在躺椅上的迷龍不屑的笑了起來,但他卻在想:欸,真是怪了,一群潰兵還真給人組織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