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甯将最後一塊他能找到的木頭扔到牆邊,然後倒上了燃油。他透過門縫向倉庫裏看了看,吉安娜正站在倉庫中央,揮動雙手,吟唱咒語,她所注視的那些糧食就會被湛藍色的光芒籠罩,随後憑空消失的無影無蹤。泰蘭和伊崔格則在對摞在一起的木箱又推又拽,把它們分成小堆,好讓吉安娜能夠施放法術将它們傳送走。
狄甯盯着他們忙碌的身影看了一會兒。他知道泰蘭和伊崔格感情很好,或許是因爲提裏奧的緣故,老獸人幾乎将泰蘭當做自己的子侄來看待。但吉安娜接受一個獸人的速度快的出乎意料——她很顯然吃了一驚,但聰明的沒有表現出抗拒或是好奇。她率先打了一個友善的招呼,得到了伊崔格簡單但禮貌的回應。随後他們便開始着手于工作,就好像來自兩個不同的地區而不是兩個種族。
狄甯決定暫時不進去打擾這一派和睦的氣氛。他想了想,轉身向大門走去。
雷諾正站在那裏。他靠在牆上,用腳尖在地上畫着圈,心不在焉的注視着外面的街道。他的外套髒兮兮的,有些地方還劃破了,臉上也多了一塊青紫。很顯然從四層樓爬下來對兩個半大的孩子來說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當狄甯走過來的時候,雷諾飛快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迅速的别開了目光,粗聲粗氣的說:“對不起。”
“嗯?”原本在考慮要不要去找下一波巡邏隊的麻煩的狄甯停下腳步,回應道。
“我說我不該偷偷溜出來。”雷諾不情願的說,“我浪費了泰蘭的時間,還搞砸了你的計劃。”
“沒錯。”狄甯同意這一點。看到男孩的肩膀又往下沉了些,他繼續說道,“不僅給我,你也給自己找了個麻煩,畢竟你不可能永遠不回家——但如果是我的話,我也不會乖乖待在屋子裏的。”
雷諾擡起頭,驚奇的瞅着他。
“怎麽,我看起來很像一個聽大人話的好孩子嗎?”狄甯沖他呲了呲牙。
“你才不呢。”他悶悶的說,“還是艾伯特先生比較像。”
“但實際上,”狄甯稍感有趣的靠在門另一側的牆上,決定試着把這次談話繼續下去,“他也是偷偷從家裏溜出來的。”
男孩瞪大眼睛。狄甯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他的搭檔給後輩們留下的印象似乎十分完美,以至于這個事實造成了比預料中更大的沖擊力——雷諾甚至短暫而驚訝的笑了起來,但很快就再次放平了嘴角。他沒精打采的說:“真希望我也能這麽做。”
“我從沒聽說過離家出走還需要别的什麽人來給你個許可。”狄甯說,“如果你可以扛過後腦勺上的一棒子,願意在角鬥場裏打爆幾個腦袋,或者能夠追着一群戀屍癖到處跑的話,你就完全有權力自立門戶了。”
雷諾瞪着他。
“你是在勸阻我,是吧?”他問。
狄甯用拇指摩擦着犬齒,漫不經心的聳了聳肩。
教唆别人家的小孩離家出走可不是一件能夠直言不諱的事情,如果被艾伯特知道了恐怕免不了一頓好訓。他也的确不是真的打算要求雷諾做到這些。一個想要嘗試獨立生活的男孩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往往隻會是如何填飽肚子與保護自己,而不是像狄甯和艾伯特一樣卷入災難與陰謀中難以脫身。但如果雷諾在明知道自己能力不足的前提下依然堅持這個選擇,那就沒有人能夠再勸阻住他了。
畢竟,能力決定一個人能走多遠,但勇氣會決定他走上哪條道路。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長到狄甯以爲這次聊天已經結束了。他在心底默默的計算着時間,等待着下一波巡邏隊的到來。他必須要放倒這些最有可能發現和警告火災的人,好讓倉庫充分的燃燒,以掩蓋他們所做的手腳。
“——我從來沒感受到過聖光。”雷諾突然說。
“什麽?”狄甯下意識的應了一句。他還在想該怎麽把那五個士兵一網打盡。
“我是說,我見過别人使用聖光,也被聖光的力量治愈過。但我從來沒有在這……”雷諾側過臉看了他一眼,“在心裏感受到過。”
“這種問題你應該去問——”狄甯頓了一下,勉強的改了口,“或許你隻是還沒到年紀。”
“可他們都說,聖光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
“那是胡扯。”狄甯斬釘截鐵的斷言道,“這些人總喜歡把良心和聖光混爲一談,這樣他們就可以聲稱聖光無處不在。但他們在自己的聖典裏是怎麽說的?‘聖光是喜悅公義的。人應走善的路,行義的事,處處爲公。如此——’”
“方能領受賜福,于其庇佑中得榮耀。”雷諾和他異口同聲的說完了下半句話,然後看着他發愣。
狄甯挑起眉毛:“快别一臉傻樣的看着我了,孩子。不喜歡不意味着我不了解。事實上我八歲那年就能夠把這一千三百多頁紙倒背如流了——我父親是牧師,他拿這本書來教我認字。”
雷諾難以置信的張着嘴。半晌之後他問道:“那你爲什麽不……呃,我的意思是……像他一樣?”
“像他一樣?哦,這可真是個好問題。”狄甯做出一副沉思的樣子,“而更好的問題是,他爲什麽不像我的祖父一樣成爲一個商人,而偏要去信仰聖光?”
“這,商人和牧師怎麽能一樣?”雷諾脫口而出。
狄甯臉上戲谑的笑意頓時消失了。“這就是爲什麽我不喜歡聖光。”他冷冷的說,“你們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是不是?你們總會認爲世人需要指引,需要救贖或者别的什麽,就好像他們都是無知的羔羊,沒有牧羊人的看護就活不下去一樣。但事實上呢——”他呲出牙齒,“有些人根本就不想被救贖。”
看到雷諾後退一步,他嘁了一聲,收起那副兇狠的神情,繼續說道:“所以呢,小兄弟,這就是我的回答。牧師的兒子不想做牧師,聖騎士的兒子不想做聖騎士,這也沒什麽。因爲這個世界從不會因爲缺了幾個,或者幾十個,幾百個聖光的信徒就崩潰掉。但我們要是缺少了屠夫,磨坊主和鐵匠,那才真正要命呢。”
雷諾張了張嘴,卻什麽話都沒能說出來。他低下頭,看起來反倒比剛才還要困擾幾分。已經發現遠處人影的狄甯也不打算再多說下去,他丢下苦惱的男孩,精神抖擻的向那個方向迎了過去。
當狄甯解決完巡邏隊的問題後,伊崔格那邊也完成了任務。他們留下了一些糧食箱子用以僞裝,剩下的則都被吉安娜傳送到了斯坦索姆大教堂的地下室裏。
“之前烏瑟爾爵士允許我在那裏留下了傳送印記。”法師一邊嚼着餅幹補充體力,一邊向滿眼懷疑的狄甯解釋她這麽做的緣由,“雖然初衷不是爲了把半座城市的口糧搬到那裏去,不過那是我能夠找到的最近的傳送點了。”
行吧。狄甯想道。于是最後這件事還是落到白銀之手的頭上了,雖然和他原本的設想不太一樣。搶救火災中的糧食能夠給烏瑟爾一個光明正大的向斯坦索姆貴族們發難的機會,而現在糧食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教堂裏的消息如果走漏,則容易引發雙方的公開沖突。不過,烏瑟爾自然不會不明白這一點,要知道他之前可是把瑞文戴爾男爵惹得夠嗆,現在絕不會想要讓對方抓住自己的任何把柄。
“既然你要去向他解釋,那就順帶着告訴他另一件事。”狄甯把詛咒教派想利用伊崔格引走白銀之手的計劃告訴了她。泰蘭不方便轉達這個消息,他可以聲稱是在酒館聽到有人打算放火燒掉糧倉的,畢竟這兩天他都在外尋找父親的蹤迹,但和獸人扯上半點關系,尤其是在這個時候,恐怕會給他帶來相當大的麻煩。
而吉安娜隻是白銀之手的臨時盟友,法師的名頭也可以用來解釋她爲什麽會與獸人打上交道。在法師們沒有更頻繁的走出達拉然之前,這種荒謬的誤解還會持續很長時間。
确定一切就緒之後,狄甯就點燃了糧倉外的易燃物。吉安娜貼心的補充了幾個小法術,好讓這一切變得更加天衣無縫。在意識到這一切有多麽重要之後,她立刻抛開了不快的情緒,變得更加的謹慎起來。
望着迅速蔓延的火苗,狄甯對身旁的兩個男孩說:“比聖騎士有用多了。”
泰蘭溫和的笑了笑,這孩子真是該死的敏銳。而雷諾則擡起頭來,懷疑的看了看他和吉安娜,又低下頭歎了口氣,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悶悶不樂之中。伊崔格依然一言不發,把手放在他們兩個的肩上,帶他們離開了庭院。狄甯最後看了一眼燃燒的糧倉,也示意吉安娜可以走了。
“我會盡可能的尋找死靈法術的蹤迹。”吉安娜提議道,“也許我能找到他們的老巢,或者起碼是做過手腳的地方。”
這一點狄甯沒法代勞。他的确無法追蹤那些隻有同爲施法者才能夠看到的蛛絲馬迹。于是他隻是點了點頭,說:“别搞砸了。”
吉安娜瞪了他一眼:“你就是沒辦法說好話,是不是?”
“你被哪頭狼贊美過容貌嗎,普羅德摩爾小姐?”狄甯回嘴道,“答案當然是不,因爲它們的嘴隻用來撕咬獵物,這是一種值得稱贊的實用主義。”
“或許它們不會贊美我,但它們會贊美自己的同類。這是一種确有其效的社交禮儀。”
狄甯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笑聲:“你确定你和我是同類嗎?”
吉安娜謹慎的打量了一下他。
“你不會是想要告訴我,你其實是個狼人吧?”她擔憂又期待的問道。
狄甯深吸一口氣,真的開始擔心起她會不會搞砸掉什麽了。
就在他要把自己的擔憂表達出來之前,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插入了進來。狄甯截住話頭,而伊崔格和吉安娜也握住了各自的武器,準備迎接意料之外的來客。
“——達裏安?”泰蘭和雷諾一同驚呼道。
金發的男孩在看到他們的身影之後就立刻停下了腳步,甚至顧不上回答一聲兄弟的招呼就站在原地開始喘息,随後劇烈的咳嗽起來。他顯然是一路跑來的,滿頭滿臉都是汗水,外套和雷諾一樣髒兮兮的,不過比起哥哥身上的牆灰,他蹭了一身草汁和泥土。
眼看達裏安咳到渾身發抖,連站都站不穩,泰蘭連忙跑過去扶他坐下。雷諾慢了一步,隻好把伸出去的手又插回兜裏,瞪眼道:“你跑出來幹什麽?”
達裏安又咳嗽了好幾下,勉強理順了氣,他壓着嗓子,小聲說道:“我,擔心,你們……”
“你才是最應該被擔心的那個!”雷諾大聲說,“見鬼,你到底怎麽想的,就這麽一個人偷偷跑出來,還是在午夜?父親會氣瘋的!”
“好了,雷諾。”泰蘭制止道,“别指責達裏安了,你自己不也一樣嗎?”
雷諾臉一沉,不再說話了。
狄甯遠遠看着這一幕,鑒于能抱怨的對象沒在身邊,隻好沖自己嘀咕了一句“頑固的小鬼”,然後看向吉安娜。後者了然道:“看來這是我要帶去的第三個消息了。”
“不會再有第四個了。”狄甯斬釘截鐵的說,“請吧。”
吉安娜聳了聳肩,開始念誦起傳送術的咒語。
當她被藍色的光完全籠罩住的時候,一直面無表情的狄甯突然開口說道:“祝你好運。”
吉安娜隻來得及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充滿顯而易見的驚訝。随後她的身影就消失無蹤了,原地隻留下一些藍色的光點,慢悠悠的飄散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