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提斯裹在一件破舊的長袍裏,垂着頭匆匆的走過街道,和一隊巡邏的士兵擦肩而過。他能感覺到其中幾雙視線不經意的掃了過來,又在看到他臂彎裏夾着的羊皮紙和羽毛筆之後便無趣的挪開了。他們當然不會對一個普通的抄寫員感興趣,這正是哈提斯想要的效果。
迎面吹來一陣夜風,袖口灌進一絲涼意,他打了個哆嗦,連忙加快了腳步。
轉過街角,石子鋪就的道路在這裏截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泥濘的土路。兩側也由規劃整齊有序的磚瓦房屋變成了用木闆胡亂釘就的破舊窩棚。哈提斯小心的挑選着落腳的地點,他知道那些惡臭的污泥裏到底有什麽。當一個人爲生存耗費了所有的力氣之後,他們絕不會再有精力去注意衛生了。
絕大多數的木屋裏漆黑無光,讓這片區域變得比城市的其他地方昏暗死寂許多。爛醉如泥的酒鬼癱倒在自家的門口,孩子們如同看見屍體的烏鴉一般聚在周圍。當哈提斯走近時,他們緊攥着各自的戰利品一哄而散,躲進陰影裏向外窺視,目光中滿是貪婪和饑渴。
哈提斯無動于衷的從已經衣不遮體的酒鬼身旁走過。他不喜歡麻煩,隻要這幫小狼崽子不來招惹他就好。
幾乎橫穿了大半個貧民窟之後,他最終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在周圍一片歪歪斜斜的木棚的襯托下,這間舊木屋可以說算不上顯眼。唯一的區别就在于它沒有什麽可供窺探的縫隙,但那些窗棱上的蜘蛛網,外牆上斧子的痕迹和搖搖欲墜的木門,還有哈提斯刻意營造的一個日常收入僅供糊口,脾氣又暴躁的随時會拿起斧子來的抄寫員的形象,也足以打消可能産生的興趣了。貧窮和暴躁能夠讓其他人不想來找麻煩,而抄寫員削瘦羸弱的體質既符合他的外表,也不會在真正有麻煩發生的時候引來過多的懷疑。
他低着頭跨過門檻以躲避上方的蜘蛛網。關上那扇吱嘎作響的木門後,哈提斯環視了一番屋内。窗口灑下的灰塵沒有絲毫變化,看來有些人已經學會了不要白費力氣,認識到這裏除了拿不走的木闆床和爛桌子以外,幾乎算得上是空無一物了。
但這裏并不是空無一物的。
哈提斯沿着牆壁走了三步,然後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塊木闆。他将這塊木闆拿起來,露出下方的泥土——或者說看起來是泥土的東西。哈提斯念了一個詞,那一小塊地面便閃爍起來,随後消散了,露出下方幽深的洞口和梯子。向下爬之前,他不忘将木闆拉回來放好。刻在木闆背面的法陣亮了一下,新的幻影便再一次覆蓋了這個入口。
他緩慢向下,幾分鍾後才重新腳踏實地。哈提斯松開梯子,打了個響指,一片漆黑中幽藍色的火焰憑空燃起,照亮了這個位于地下的空間。出現他在面前的是一幅即使地面上的無知者在最深的噩夢中都不會出現的景象。
并排而列的石台上放置着數具開膛破肚的屍體,地面的法陣不時吐出一道陰冷的氣息,使鮮活的器官依舊在空氣中跳動。僵屍仆從像他離開時那樣面無表情的站在原地,手裏依然捧着一整盤沾血的手術工具。書桌上散落着滿是狂亂字迹和塗鴉的手稿,幾個大小不一的頭骨被随手拿來壓住它們。幽綠色的藥劑在牆角的玻璃罐裏緩慢反應,浸泡在其中的各類器官已經發生了可怕的畸變。在雜物的旁邊,兩個石像鬼如同真正的雕塑般靜靜肅立,幾乎完全隐藏在了陰影之中。看到哈提斯時它們的眼睛裏亮起了可怖的紅光,直到法師說出正确的口令才重歸死寂,嘴角滴着酸液的死亡獵犬也随之俯卧下來。這房間裏的一切并不具備邪教徒難以理解的狂熱與瘋癫,而是因爲那種嚴格精細的有條不紊而令人膽顫,仿佛某種具有更高權威的存在居高臨下的俯視和研究人類,就如同人類俯視和研究老鼠一般。
哈提斯喜歡這個想法。
這正是一個死靈法師所擁有的房間。真正理智的研究者,而不是花裏胡哨的弄些噱頭來糊弄那些無知的下等教徒的傳教者。可悲的是,他的很多同僚都因爲需要兼任研究和傳教的職責而把二者混淆在了一起。這就是爲什麽哈提斯從不願意接受更高的職務。他不需要照看神壇,編撰經文,不需要向那些急切而愚昧的農民大聲宣講——如果他做了這些事,那就和聖光的信徒沒什麽區别了。
聖光虛僞而缥缈,吝于給予卻貪求回報。而巫妖王,他們的主人,卻是真實而睿智的。哈提斯拜倒在他廣博的學識和強大的力量之下。聖光絕非救贖,不過是懦弱者對于自己的慰藉和寬恕。但經由詛咒神教所帶來的死亡,他們将會脫離身爲凡人的局限,升華到更高的境界。
隻要他和他的同僚們能夠完成這項工作。
哈提斯走到手術台旁,仔細觀察那些内髒。病變的速度很快,或者說太快了,詛咒教徒們爲此深感苦惱。如果用來對付軍隊,這會是非常出色的特點,但想要在城市裏傳播就不适宜太過猛烈。高階教徒們指出,這種瘟疫最好有一整天的潛伏期,好讓盡可能多的人都毫無所覺的吃下那些特制的糧食。而在發作之前,瘟疫的存在不能被任何方式檢驗出來。
死靈法師和藥劑師們沮喪萬分。他們毫不費力就能制作出猛烈的毒藥,将服用者轉化爲無腦的僵屍也不過是錦上添花。但想要使死亡之力與脆弱的生命和平相處,即使是短暫的幾十個小時,也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
就在一個月之前,希爾斯布萊德丘陵的教徒兄弟們傳來消息,聲稱他們已經有了幾分頭緒。但沒等确切的結論和成果送來,哈提斯就得知他們遭遇了意外的打擊。先是冒險者,又是南海鎮的軍隊,接着還有起義的獸人的無意殃及。連番的災難如此巧合,幾乎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人已經盯上了詛咒教派。但他們始終沒能找出這些事件之間的聯系——一個旅行的聖騎士和他的同伴;數目不明但敢于公然威脅王國貴族的狂徒;還有兩個爲獸人做探子的逃亡角鬥士。這些天差地别的身份有何關聯之處?
哈提斯更傾向于他的同僚們過于狂熱了。或許是近在咫尺的成功令他們失去了冷靜。這實在令人惋惜——他是說那些寶貴的研究成果。他現在不得不按照那些被用作炫耀而透露出來的隻言片語重新開始。時間緊迫。
在看到第三具屍體時,死靈法師的臉色終于好了幾分——他似乎已經找到了那條正确的道路,在同樣的強度下,這副内髒遭受的腐蝕明顯輕了很多。他脫下沾血的手套,走到書桌前開始記錄和推算。
死亡獵犬站了起來,發出輕微的嗚嗚聲。氣流通過那些大小不一的牙齒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風吹過鏽蝕的鐵欄杆。哈提斯放下筆,扭頭看向外面。
哈提斯的實驗室緊貼着斯坦索姆古老而破敗的排污系統,一方面便于處理那些廢棄品,另一方面,他也曾經想要利用起這裏四通八達的下水道。但這項工程費時費力而且意義不大——隻要瘟疫散布出去,很快斯坦索姆就會變成一座死城——因此他也就選擇放棄。至于那些偶爾出現的流浪漢和盜賊,哈提斯的守衛就是爲了對付這些可憐蟲而預備的。
他做了個法術手勢,石像鬼的眼睛立刻亮起了紅光。礙于空間狹小,它們隻能用爪子在地上爬行,但也足以對付普通人了。比起容易腐爛的血肉造物,骷髅和石像鬼是更合适的長期守衛,哈提斯也就容忍了一些缺點。也許他回頭可以拜訪一下哪位藥劑師,咨詢一下關于防腐劑的問題。當然,得是在完成巫妖王的偉大計劃之後。
他向外走去,石像鬼緊跟在後,利爪在石質的地面上劃出道道白痕。這聲音實在太過喧嘩,不堪其擾的死靈法師暫時終止了它的行動。沒過多久他就聽到靜谧至極的通道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聽起來人數不少。
哈提斯不打算直接沖出去。盡管他在力量上占據了絕對的上風,但新的猜想需要新的實驗品進行驗證。他想要得到的是完好無損的健康人類,而不是一堆殘肢斷臂。于是他凝神聆聽,判斷最好的時機。
“這裏真的沒有通向城外的出口嗎?”
雖然回音略微幹擾判斷,但清亮的嗓音和急切的口吻明顯屬于少年。哈提斯微微點頭。他的同僚們更樂于把孩子當做儀式的祭品。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遇到這樣的實驗體了。
“或許有,或許沒有。”一個溫和但更爲深沉的成年人的聲音回答道,“我們可以試試看,但别抱太大希望。”
“可是我看到很多騎士小說裏都寫過從這地方逃出去的情節。”又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動動你那指甲蓋大小的腦袋,我們活在書裏嗎?”第四個人低聲咆哮道,明顯的透露出嘲諷和不耐。
“搭檔。”前一個人提高了一點聲音。
被訓斥的人咕哝了一句什麽作爲回複。
又一個新的聲音加入了進來,也是屬于少年的:“如果這裏真的能夠通到城外的話,那出口一定也會有人看守。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這個。”
這句話爲争論做了結尾,于是他們安靜了下來,隻剩下腳步聲逐漸接近。
但哈提斯難得的走神了。他在想那句自己沒聽清的話——不,不是沒聽清,那個人的發音非常清楚,哈提斯能夠輕易的複述出來,卻無法理解,說明那不是通用語。但這種粗嘎有力的音節總是讓他有種熟悉感。
随後他想起來了。希爾斯布萊德丘陵的死靈法師和藥劑師有時候會從集中營裏弄來一些獸人作爲自己的實驗對象。在哈提斯短暫拜訪那裏的時候,見過那些生命力頑強的人形野獸在瘟疫和法術面前的表現。不明原因的頹懶在瀕死時被瘋狂的血性所取代,咆哮,詛咒和掙紮直到最後一刻才會停息。一場實驗需要忍受長達幾個小時的喧鬧,哈提斯因而對獸人的發音模式頗爲熟悉。
所以,那也是一句獸人語。
哈提斯對這個結論驚訝極了。爲什麽會有人類願意去學習那群綠色蝗蟲的語言?沒有人,即使是集中營的低賤仆從也不會花心思去和獸人溝通。
如此離經叛道的行爲,但與他同行的其他人卻像是沒聽見一樣,或者說他們是習以爲常?哈提斯突然對這些人的來曆和目的産生了好奇。他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可能和希爾斯布萊德丘陵的“部落”有什麽關系,是否能在中間作爲調停者?畢竟詛咒教派和獸人沒什麽沖突的必要——起碼現在沒有。當瘟疫與死亡橫行與大地之上的時候也不會再有。
于是他走了出去。
石像鬼發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吵鬧,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宣告。當哈提斯走出去的時候,來人已經站定了位置,不再向前移動。他們之間留下了一個安全的距離,這很好。
月光正好從頭頂上的一處缺口投射下來,讓他們有了彼此觀察的條件。哈提斯粗略的掃了一眼對面。三個少年,被護在後面。三個成年人,身材最高的那個披着鬥篷但赤手空拳,一個金發的青年背着錘子,他的容貌和氣質讓哈提斯非常自然的聯想到了聖騎士,死靈法師一時間有些捉摸不定,但當最後一個人走上前來的時候,他的疑惑頓時煙消雲散。
這個男人,很明顯是這些人的領袖。他邁步向前而其他人都挪動身體讓開道路,就像頭狼從他的狼群中走出。他金色的眼睛在陰影中閃閃發亮,目光如同注視獵物般饑渴而兇暴,微微卷起的嘴唇露出鋒利的犬齒。他的步伐和身上的某種東西讓哈提斯想到水晶瓶中劇烈反應的藥劑,那呼之欲出的可怖威力僅僅被束縛在一層薄薄的瓶壁之後,也許下一秒就會完全爆發出來——而且他看起來也很樂意這麽做。
但最重要的是哈提斯認識那張臉。就在十個小時前,他親眼見到對方讓聖光教會和白銀之手顔面掃地,莊嚴的法庭變成了鬧劇的現場,位高權重的陪審員們不得不把受傷的威嚴和判決一同咽下,以維護他們所謂的神聖信仰——這是唯一能讓哈提斯在那噬人的目光下依然沒有丢出法術的原因。
“我們得談談。”他說。
對方露出了一個古怪的表情,哈提斯完全分辨不出來他是在笑還是要咆哮,或者二者皆有。
“我聽着呢,死靈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