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我真希望你說的是錯的。”艾伯特心情複雜的說。
他正站在一條和之前差不多的小巷裏,腳邊躺着幾個昏迷不醒的監獄守衛。而穿着一身城衛軍制服的狄甯則抱着手臂站在一旁。
“我曾經錯過啊,搭檔。”他平靜的說。
艾伯特輕輕的歎了口氣。
他曾在很多個夜晚輾轉反側,反思自己的沖動。因爲一句話和一次争吵就離開父親和導師的身邊,就此将本應承擔的責任丢下。他至今仍然爲此而懊悔,并且還沒有做好直面這一錯誤的準備。但另一方面,在這場意外之旅中所學到的東西極大的震撼并改變了他。
他的父輩和同僚都是高尚之人,他的世界因此光輝而單純。但現實并非如此,不是所有的善意都能得到同樣的回報。一件事不會因爲其理由的正直高尚就會順理成章的擁有美好的結果。天平的兩側擺放着同等的生命,卻沒有盡善盡美的選擇,即便竭盡全力,他也必須承擔沉重的後果。貴族不會仁慈而公正的對待子民,王國的高層對于危機渾然不知。民衆也不會絕對理解并擁護聖光的決定。他們隻看到自己願意看到的東西。
而這一次也是一樣。以白銀之手的名義出面的艾伯特遭到了監獄守衛們的敵視和拒絕,還被狄甯扮演的城衛軍調侃了幾句。他不知道這是否是他牙尖嘴利的搭檔的本意,但起碼收到了難以置信的奇效。監獄的守衛當着他的面将獸人押送出來交給狄甯,并且看起來很享受這種行爲所帶來的羞辱效果。
他們基本上成功了。有那麽一會兒艾伯特很想把錘子砸到這些人的臉上去——如果他确實隻是一個爲白銀之手跑腿的年輕聖騎士的話,他就一定會這麽做的。要知道,即使年長的聖騎士們盡力想要避免這一點,但新加入的年輕人們依然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懷抱着對于騎士團的無上驕傲,并很容易對任何帶有侮辱意味的行爲大動幹戈。他們得被導師和條例嚴格的訓斥那麽幾次,才能逐漸的學會寵辱不驚。
艾伯特認爲自己已經不算在那些冒失新手的範疇之内了,畢竟他已經對狄甯的嘲諷習以爲常。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保證自己在接下來的伏擊中很好的控制住了憤怒。這些倒黴蛋應該斷了幾根骨頭,起碼不會比狄甯附近的那兩個人幸運到哪兒去。
“如果你還沒消氣,我們可以回頭再到這兒來鬧上一場。”狄甯貌似縱容的說道,但艾伯特知道他的後半句話很有可能是:“現在去辦正事,請。”
他歎了口氣,蹲下來查看那個叫伊崔格的獸人的情況。
對方的狀态極其糟糕。看起來他經受過不少次嚴刑拷打,以至于很難說還維持着清醒的意識。負責押送的守衛基本上是拖着他前行。而當守衛被放倒的時候,獸人也随之癱倒在地。艾伯特将手搭在他的胸口,半晌才捕捉到了微弱的心跳。
他在心中念起禱文,而聖光欣然而至,仿佛從未沉寂過一般。璀璨的光芒在掌心漸漸轉暗,尚且新鮮的傷口逐個愈合,胸膛的起伏也越發強健。最終,獸人緩緩的睜開了眼睛——然後猛地從地上彈起,揮起雙手之間沉重的鎖鏈劈頭砸了過來!
聖騎士反應敏捷的向後一跌,而狄甯的速度則更快。他一甩長劍就将尚在半空中的鏈條牢牢釘死在地上,然後跨前一步,抓住獸人的肩膀将對方猛然擰倒在地。額頭與石闆狠狠撞擊的聲音在因午夜而沉寂的小巷中聽起來格外響亮而令人心驚。
“狄甯!”
艾伯特被如此迅速的施暴者與受害者身份的反轉弄得目瞪口呆,慢了一拍才想起來制止自己的搭檔。被喝止的一方痛快的松開手退到一邊,但依然冷冷的呲着牙,準備着随時再一次撲上去。
狄甯條件反射的暴力行爲對于雙方的溝通起到了完全負面的效果。獸人翻身而起,仰頭就要發出足以驚動城衛軍的戰吼,艾伯特見狀連忙低吼道:“提裏奧!”
這是跳入他腦海中的第一個詞。不過起到了出乎意料的良好效果。獸人停下來,警惕的打量着他們。
“我們是——”
“艾伯特先生!”
正要抓緊時間解釋的聖騎士擡起頭,不出預料的看到三個少年從另一個方向跑了過來。
糟糕。他在心裏說。平心而論,艾伯特不願意讓他的後輩們和獸人有什麽接觸,他自己現在的處境就已經夠混亂了。何況他還沒能确定對方的安全性。
狄甯不動聲色的向前一步,将獸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艾伯特趁着這兩個戰士對峙的短暫時機,對三個少年做出了停止的手勢。
泰蘭聽話的停住了步伐,盡管他依然在謹慎的觀察着獸人。雷諾的神情則明顯的帶着厭惡和戒備。達裏安倒是不帶惡意的想仔細看看,但被兩位兄長牢牢的擋在身後,隻能扒着哥哥的肩膀探頭探腦。
艾伯特終于穩住了局勢。他松了口氣,側身攔在狄甯和獸人之間。
“放松,伊崔格,我們是提裏奧的朋友。”他言簡意赅的說道,“爲了他着想,我們要把你救出來。”
見到獸人依然有些戒備,他又補充道:“以榮耀之名起誓,我所言無虛。”
恐怕獸人不能夠迅速的理解聖光之名的重量,但在榮耀這個話題上,雙方還是能夠共通的。
伊崔格看起來依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他還是緩緩松開了拳頭,将目光投在釘住鐐铐的劍上。
“别碰。”狄甯冷冷的警告道,“那是我的。”
隻要“獸人”和“戰鬥”兩個詞有可能連在一起,就足以觸動聯盟老兵那敏感的神經了。狄甯絕不會願意讓一個獸人手持武器――尤其是他的武器。但這種尖銳的表現對于他們之間脆弱的信任而言毫無益處。
艾伯特深吸一口氣,不太情願的将自己的戰錘解下來遞給了伊崔格。獸人打量了他一會兒,接過戰錘拎在手裏,作爲交換允許了狄甯拿回劍的行爲。而在狄甯斬斷他的鐐铐之後,他又坦然的将戰錘還給了聖騎士。
艾伯特有些錯愕的接過,不由得順口問道:“你是霜狼氏族的嗎?”
“不。”伊崔格沉聲開口,這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我曾經屬于黑石氏族。”
艾伯特吃驚了一下,畢竟伊崔格的表現太平靜和理智了,絲毫不能讓人聯想到熔岩和黑曜石,還有既能鍛造又能砸腦殼的錘子。
“了解我們的人類不多,”伊崔格打量着他,“知道霜狼氏族的人類就更少了。”
“因爲我曾經和他們打過交道。”艾伯特心平氣和的說,“現在杜隆坦之子領導着他們,緻力于解放同胞并組建起一個新的部落。”
他還是不願意提起那個名字,于是換用了另一種稱呼。不過這也有好處,沒有真正和薩爾打過交道的獸人總是會因爲名字而對他心生輕視。更何況伊崔格說不定還不知道薩爾是誰。
伊崔格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臉色變得明亮了起來。
“對我而言,這是個好消息。”他直言不諱的說,“杜隆坦是個值得敬佩的好人,看起來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正直。”
艾伯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接口。狄甯毫不客氣的插進了話題。
“你們是要在這兒聊到被巡邏城衛軍發現呢,還是等着地上這些倒黴蛋爬起來?”他一如既往的口氣不善,“反正我更願意選擇行動起來,趁早離開這地方。”
艾伯特輕微的松了口氣。
“我們得想辦法盡快把你送離這座城市。”他說,“一旦他們反應過來,我們的處境就很艱難了――泰蘭?”
泰蘭應聲小跑過來,把手裏抱着的東西遞給了他。那是一件非常寬大的鬥篷,足以把獸人整個遮住。這僞裝實在簡陋,但他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艾伯特轉手将鬥篷交給了伊崔格,示意達裏安和雷諾靠到狄甯身邊。獸人一邊套上鬥篷一邊詢問道:“提裏奧現在在哪兒?”
“我不知道。”艾伯特回答道,“沒人知道。法庭判處他失去了領主的身份,但沒有約束他的自由。從那以後他就消失了。我們擔心他會不顧後果的來救你,所以隻好先行一步,回頭再慢慢找他。”
“他是真正具有榮耀之人。”伊崔格評價道,“當那些士兵想要抓走我的時候,他遵守誓言爲我而戰。”
“并且他在法庭上依然拒絕爲此認錯,不管要付出什麽代價。”艾伯特微笑着說。提裏奧的堅持對于絕大多數聖騎士而言都是無法理解的叛逆行爲,但艾伯特卻爲之感到溫暖和振奮。他相信他們正走在同一條路上。不基于聖典和禱文,而是經由自己的心去貼近聖光。
聽了他的話,獸人慢慢的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尊敬的神色。
艾伯特發現他們已經沒什麽可談的了。于是接下來的路上這支小隊一直保持着沉默。在狄甯的帶領下一次次避過巡邏隊,趕到了城門附近。
――當他們終于看到城門的時候,艾伯特瞬間把他思考了一路的謊言忘記掉了。
“爲什麽白銀之手的人會在這裏?”他驚愕又狼狽的退回了拐角,低聲詢問道。
狄甯皺眉望去。駐守在城門附近的城衛軍正在和兩名聖騎士交談着什麽。幾分鍾後,聖騎士們走入了崗哨,看起來似乎是要在此駐紮的意思。他扭頭看了看自己身邊的一大三小,意識到蒙混過關基本上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且不說艾伯特千方百計的想要避開他的熟人,泰蘭和莫格萊尼兄弟也不可能公然現身。一旦他們被得知和獸人扯上了一星半點的關系,這對于他們在騎士團的未來會造成巨大的打擊。
“我就知道,謊言和僞裝遲早有無用的一天。”
狄甯緩緩抽出長劍,神情不見挫敗,反倒頗爲釋然,還帶着幾分喜悅。他天性喜愛和敵人面對面的交手,厮殺,而不是通過言語去誘騙他人。即使這兩種途徑都如同在鋼絲上遊走,他能夠清晰的捕捉到死亡的氣息并放手一搏,卻會因無法察覺人心的變動而提心吊膽。一路謊言所帶來的焦慮和惱怒幾乎要燒沸他的血液,對于一場真正戰鬥的熱烈渴望無時無刻不在叫嚣。
但是艾伯特拽住了他。
“别。”聖騎士小聲說。
“我會留活口的。”狄甯不耐煩的保證道,“還是說你覺得我做不到?”
五個士兵和兩個聖騎士,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下不難對付。
“不,你看。”艾伯特示意他向上望去,“操控杆在城牆上方,還有兩個守衛和下方的崗哨彼此呼應。隻有通過崗哨才能爬上城牆,但如果一方有異常,另一方就會立刻發信号。我們恐怕來不及在援軍趕到之前把門打開。”
狄甯扭頭看了看城門。他還真的不了解洛丹倫的建築風格。爲什麽他們不能簡單的在門後插上門閘呢?
“即使是一條縫?”
“也不行。”艾伯特歎了口氣,“相信我,那東西很難開。而且一個人絕對沒法扳動。”
狄甯目測過城牆的高度,打消了從上面跳下來的念頭。他思考出了幾個計劃,但最後都被過于緊張的時間所打斷了。這裏離軍營太近了,就算在路上做些手腳也不能阻止援軍趕來。而他又不可能喪心病狂到炸塌哪棟房子來制造混亂。
他咬緊牙關,将劍收回鞘内。
“我們回去。”他陰郁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