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搭檔?”狄甯說,“關于不想睡在街上這一句,我的确是認真的。”
艾伯特先是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依然維持着越過自己的肩膀往後看的姿勢。兩秒鍾以後他才反應過來:“抱歉,你說什麽?”
他的反應讓狄甯意識到這種委婉一點用都沒有,于是無奈的歎了口氣,撿起了自己原本的風格。
“既然他們敢像你今天早上所做的那樣對一整桌醉鬼表達不同的意見,那麽就一定預料到并有能力來預防某些糟糕事情的發生,而不需要你的幫助。”
如果沒有,那他們也活該因爲自己的愚蠢和莽撞而受到教訓——狄甯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但艾伯特還是懷疑的看了他一眼。好在他馬上又把頭轉過去,繼續盯着櫃台看了。
“我沒有多管閑事的打算,”也許是終于感受到了頸椎的抗議,艾伯特側過身去,爲自己的記憶力感到苦惱,“但我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們。”
“我還以爲你會對所有的熟人都一視同仁呢。”狄甯略帶驚訝的評價道,“不過我覺得,當一個未成年的男孩在晚上溜出家門,和朋友一起偷偷喝酒的時候,他是絕不會高興看到一位長輩,并熱情的邀請你加入他們的。”
“這麽說,你居然是未成年禁酒條例的支持者?真讓人意外。”艾伯特把頭扭了回來,“要知道,我在十歲的時候就已經嘗試過這麽幹了。”
“那麽你的父親應該不是一位牧師,也沒有期望你成爲牧師。”狄甯本想提醒他找錯了重點,出口時話卻完全變了樣,“否則隻要他發現你一次,他就應該會确保你在成年前都對酒精不感興趣。”
然後狄甯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并爲這份心平氣和而驚訝了一下。但既然他都已經跟對方談起過了自己的經曆,那麽再多說一點應該也無傷大雅,不是嗎?
他并沒有發現這種想法實際上和在水壩上鑿洞的行爲沒什麽區别——早晚會引發潰堤。艾伯特也許意識到了,但沒有把這一點表現出來。
“其實他很虔誠,但……好吧,他的确不是。”聖騎士承認道,“但那又怎麽樣?在聖光之路上我比他走的更遠,這足夠讓他原諒我一百次。”
“他原諒你,因爲你是他的兒子,而不是别的什麽理由。”
艾伯特瞪着他。
“怎麽了?”狄甯回憶了一下自己剛才說的話,沒發現有什麽可以稱得上冒犯的地方,“有什麽不對勁嗎?”
“我覺得現在的你就很不對勁。”艾伯特直截了當的說,眼神依然是直的,“但是等等,我好像想起……”
酒瓶破碎的聲音打斷了所有的交談和思考。兩個人一起轉過頭去,正好看到一個酒鬼憤怒的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嚷嚷道:“我要替你父親好好教訓——”
他沒能說出下半句話,就被一記勾拳擊中了下巴,直接後仰翻了過去。一頭棕發的少年依然維持着出拳的姿勢,在所有人,包括他的兩個同伴震驚的注視下,态度冷靜的說:“家父一切安好,無須委任他人代行其職。”
狄甯被這孩子的說話方式逗樂了。而艾伯特皺起眉頭,像是确定了什麽似的,肯定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們都是誰了。”他對狄甯說。
狄甯示意他稍後再談。此時那邊正熱鬧非凡。那一拳無疑奏響了戰鬥的号角,與酒鬼同桌的客人們紛紛站了起來,在衆多的噓聲中打算爲同夥找回場面。少年的兩個同伴也警惕了起來,較高的那個向前踏了一步,拽下了自己的兜帽準備戰鬥。另一個矮個子正想有樣學樣,卻被其他兩人一同攔在身後。他有些糾結的撓了撓頭,但最終還是把自己的臉也露了出來。
狄甯嘴邊的笑意瞬間就僵住了。
“怎麽了?”艾伯特敏感的扭過頭來,發現自家搭檔身上那令他感到陌生的平和氣質終于消散了。狄甯變得警惕又疑慮,看起來就像是在發起攻擊的前一刻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找錯了目标。
“再告訴我一次,現在是哪一年?”狄甯反問道。
“黑暗之門開啓後的第十五年。”盡管疑惑,艾伯特依然立即回答道。
“這不對……”狄甯扭過頭,沒有理睬他寫在臉上的問題,而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時間……不應該啊?”
他一邊思考一邊無意識的用手裏的叉子劃着桌面,留下一道道讓艾伯特毛骨悚然的痕迹。直到那把可憐的叉子慘叫一聲斷在了他的手裏,狄甯才回過了神,眼神看起來很不友好。
“我覺得我們應該上樓休息了,搭檔。”他突然說道。
聖騎士瞟了一眼牆上的時鍾,然後用一種“你大概是在開玩笑”的表情看着狄甯。
狄甯對他呲牙。
艾伯特這才意識到這句話是認真的。他猶豫着看了看左邊的狄甯,又看向右邊的一片混亂,馬上找出了一個理由:“我當然沒意見,但是你瞧,那幫人把樓梯擋住了。恐怕我們得等到他們打完才能到樓上去。”
狄甯一言不發,但他把手裏的叉子掐成了四段。
艾伯特認真的想了一會兒勸說旅店老闆換一家質量更好的餐具供應商能不能把這件事蒙混過去。但他最後還是小心翼翼的從狄甯手裏撿走了那把叉子的殘骸,決定使用更省事的辦法毀屍滅迹。
但現在丢下他的搭檔離開,哪怕是一會兒,顯然不是個好選擇。于是艾伯特繼續坐在原地,等待那邊的混戰結束。
正如他們所推斷的那樣,盡管經驗匮乏的少年們應對這場沖突時有些手忙腳亂,而且還要保護年紀最小的那個。但他們自小所經受過的良好訓練逐漸發揮了作用。最後,酒鬼中唯一的幸存者丢下一地的同伴,罵罵咧咧的奪門而出。
“他們打得很好,不是嗎?”艾伯特欣慰的說。
“‘那兩個小夥子幹的不錯,可惜他們還是放跑了一個。’”狄甯面無表情,語調毫無起伏,“‘我猜很快血鴉的其他人就會一起找上門來,那幫混混可不講什麽廉恥道義。’”
他頓了頓,在艾伯特疑惑的目光中幹巴巴的繼續道:“‘是啊,希望我們明天不會在下水道裏發現他們,要知道,自從卡拉文隊長回家休假以後,這個幫派的行事作風就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然後狄甯才看向艾伯特。“我猜你肯定不會對此坐視不管。”他用正常的聲音說。
聖騎士的眉毛揚了起來,很明顯的露出了怒氣。他對後輩的過于關注讓他錯過了周圍人交談時傳達出的信息。少年們能夠放倒幾個醉醺醺的酒鬼,但絕對不可能應付得了附近街區的一整個地下幫派——而他差點就放任這件事發生了。同時,這些混混也讓他覺得厭惡,至少艾伯特确定擺平他們絕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我們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他習慣性的用了這個詞,然後發現另一個人的眉毛也挑了起來,“狄甯?”
被拉下水的那個一臉不高興的看了他一會兒。
“起碼你得給我找件别的武器,鈍一點,如果你不希望那些渣滓變成一灘屍體的話。”他妥協道。
***
十分鍾以後狄甯就後悔了。
“我記得我說的是,武器。”他站在旅店側面的街道上,抱着雙臂來表達自己的抗拒,“你到底是想吃烤肉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還是已經吃完然後給我剩下了這個?”
“我覺得它比拖布和掃帚更符合你的要求。”艾伯特晃了晃手裏的鐵釺,真心實意的說,“而且我還擦過了。”
狄甯瞪着他。但最後還是伸手接過了那根鐵釺。這種尺寸通常被用于整隻炙烤的大型動物,比如豬和牛,所以長度和雙手劍差不多,粗細則趕上了手臂的一半,一端被磨得相當尖銳。除了重量太輕和上面濃濃的油脂味道以外也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糟糕——但這總歸是有點搞笑的。狄甯開始想他是不是應該接着用劍,畢竟把一幫混混切成十七八塊對他而言并沒有什麽心理壓力。
“别,夥計。想想看明天早上人們在街道上發現一堆肉塊會是什麽反應,”艾伯特伸出手臂攔住了他,“治安官會發瘋一般的追在我們後面的。”
“哦,那倒不一定。讓我們往好的方面想,說不定他會抱着你轉個圈再舉起來大聲歡呼,然後向所有人宣布你獲得了本年度的榮譽市民獎項呢?”
艾伯特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我甯可他殺了我。”
兩個人閑扯着穿過人影寥寥的街道,和先一步離開旅店的少年們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應該已經被告知自己惹上了什麽麻煩,所以重新帶上了兜帽并盡可能在不引人生疑的範圍内加快了腳步——地下幫派具有和野狗一樣強烈的領地意識和對貴族階級的懼怕與蔑視。隻要他們能夠及時的離開這個街區趕回家,那麽今天晚上的小小冒險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以爲你會盡力不讓他們看到你的長相。”狄甯稍感好奇的指出了這一點。
“這沒有必要。那些孩子們其實不認識我。”艾伯特解釋道,“但我見過他們的父親。就長相上來說,血緣關系還是很明顯的。而且我想你應該也……”
“不,我不想知道他們是誰。”狄甯迅速截斷了他的話。
但他停頓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抱着一點微弱的希望發問道:“有沒有可能是你認錯人了?”
艾伯特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狄甯這種古怪的态度從何而來。他猶豫了一小會兒,最終選擇了委婉的方式:“也許。但即便如此,我們依然應該把他們送回家,不是嗎?”
“啊,是的。”狄甯看起來立即愉快了不少。
艾伯特實在不忍心向他指出,即便長相上有相似之處,普通的聖光信衆和未來的聖光代行者之間的細微區别在他看來也相當明顯,兩者疊加之下他幾乎不可能判斷出錯。他隻能裝作正在警惕的樣子,以便于閉口不談這個話題。
這種行爲無意間幫了大忙——當一撮人從某個巷子口突然冒出來的時候,艾伯特第一時間就看到了他們。他碰了一下狄甯的手臂提醒他警惕,并立即加快腳步向前靠去。而當那些人呈包圍狀逼近三個少年的時候,他已經能夠确定這幫人來者不善,于是從背後卸下了自己的戰錘。
他恰好趕在虛張聲勢的恐吓說完之後入場。少年們臉上的懊惱和憤怒還沒來得及收起來,就在看到艾伯特一錘擊飛那頭領之後轉變成了驚愕。
“快離開這兒!”艾伯特對他們喊了一句,然後就投入了戰鬥。雖然這些人中沒有能夠和他抗衡的對手,但就數量上來說還是需要耗費他一番時間的。
少年們卻躊躇了起來。他們遲疑的交換了一番目光,最後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狄甯用腳趾頭就能猜出他們在想什麽——如果這個人是沖着混混們來的,他們絕不會介意借機跑掉。但現在他明顯是爲了幫助他們,而把恩人獨自丢下是絕不符合他們所受到的教育的。
但很快發現不敵的混混們就改變了方式。他們不再正面的硬碰硬,而是遠程騷擾試圖把艾伯特引開。聖騎士不得不略微擴大了活動範圍來追擊他們。這讓幾個人貼着牆溜到了他背後,然後兇神惡煞的撲向了三個被保護者。
——所以說你們很礙事啊小鬼們!
早有預料的狄甯帶着幾分嫌棄越過他們的身邊,利索的砸碎了那些投機者的骨頭并敲暈了他們。确定沒有漏網之魚後,他轉過身去,正想說上點什麽,就聽到有人搶在他前面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把他将要出口的話都噎了回去。緊接着另一個就擔憂道:“怎麽了,達裏安?”
狄甯直接把手裏的鐵釺掰彎了。
“——達裏安·莫格萊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