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薩爾生命中前所未有的一段時光。
關押獸人的集中營正逐步的被摧毀,盡管人類的軍隊有了準備,卻依然無法抵禦重拾戰意的獸人,越來越多的同胞加入了他們的隊伍。而他也如傳聞所言的那樣在希爾斯布萊德的西邊找到了戰歌氏族,鋼鐵意志的格羅姆·地獄咆哮領導着他們對抗嗜血的詛咒。薩爾和這位傳奇的戰士一見如故,因此當他提出邀請時,對方爽快的答應加入這支反抗軍。
從未喪失戰意的戰歌氏族大大加強了獸人的實力,也鼓舞了他們的鬥志。盡管他們對于人類的敵意更加尖銳,并引起了不少共鳴,但與之相比,越發團結的獸人們要給薩爾帶來更大的喜悅和希望。他在這些人身上看到了曾經那個的部落的影子——但是更平和,更高尚,更榮耀。
直到一位獸人帶着一條口信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依然是這麽認爲的。
“酋長——”
獸人向他躬身緻意的時候,薩爾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滲血的傷口。不緻命,但是很深,細長的形狀明顯來源于鑄造的武器而不是野獸的爪牙。于是他舉起手,用自己的力量治愈了那道傷口。那年輕人不由得驚奇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後才想起來自己的來意。
“一個人類找到了我,酋長。他在我打獵的時候跳了出來,像逮一隻兔子一樣逮住了我。但他沒殺我,也沒問我任何問題或者跟在我身後,隻是要我發誓會向您轉達一句話。”
薩爾立即警惕起來。除了對集中營的必要的攻勢,他不願意和人類發生正面的沖突。那些想要追捕他們的人類軍隊都被巧妙的障眼法弄得暈頭轉向,隻能徒勞的四處亂撞。但如果他們還是找到了獸人的營地,那麽他就必須做好最糟糕的準備。
“他想對我說什麽?”薩爾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的問道。
年輕的獸人表情古怪:“他說…他想和盟友見一面。在惠提…特…爾,霍特爾西面的懸崖上。”
盟友這個詞足夠讓薩爾明白過來了——這道口信無疑是來自于狄甯和艾伯特的。雖然他并不清楚他們是怎麽做到敦霍爾德的部隊都沒能做到的事情,但狄甯一向能夠出人意料,而薩爾确實也很希望能夠見見他的朋友們,告訴他們自己都做了什麽并聽聽他們的經曆。
唯一令他困惑的是那個地名:“霍特爾是在什麽地方?”
“——從我們上一次紮營的地方向東南走十裏,酋長。那是一個人類的村莊。”
驟然插話的是克爾加。當他們逃離集中營之後,他沒有選擇回到和自己同一氏族的獸人之中,而是選擇追随在自己的新領袖左右。薩爾信賴他就如同信賴一個霜狼獸人。但此時這個鎮定而驕傲的戰士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憤怒,警惕,内疚,羞恥等情緒混雜在了一起,讓他的表情看起來頗爲猙獰。
薩爾的心莫名的一沉:“發生什麽了,克爾加?那裏怎麽了?”
“我很抱歉,酋長。”克爾加低下頭,“但您不能去那兒,這一定是個陷阱。”
薩爾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什麽?不,我想你還不知道,但那個人類是我的朋友,我保證——”
“或許他曾經是您的朋友。”克爾加沉聲說,“但現在就很可能不是了。”
霜狼的酋長深吸了一口氣,隐約的預感到了什麽。
“告訴我。”他要求道,“全部。”
“我也是剛剛知道……”克爾加滿心恥辱的說,“在我們離開紮營地的那個晚上,一個小隊擅自襲擊了那個地方。他們洗劫并屠殺了那個村子。”
即使是布萊克摩爾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都不會讓薩爾感到更震驚了。洗劫?屠殺?我們?他一時間甚至沒法把這些詞聯系起來,但克爾加沉重的表情将他拉回了現實。
于是他終于意識到,他的同胞屠殺了一個無辜的村子。
——然後憤怒徹底的占據了他。
“難道人類的食物比萬靈賜予我們的獵物更鮮美?難道屠殺無辜的女人和孩子要比和訓練有素的士兵交戰更榮耀?難道惡魔的詛咒比以先祖之名立下的誓言更有力?難道他們甯可屈服于無謂的仇恨之下,也不願意爲自己的人民而戰嗎!”
薩爾的咆哮聲在狹窄的洞穴之中回蕩,岩石仿佛也在回應他的呼号,腳下的地面顫動着發出沉悶可怖的聲響,石壁上不算堅固的石子唰唰落下,在場的另外兩個獸人都被酋長的怒火吓到臉色發白。但這也讓薩爾冷靜了下來。他大口的喘息了幾次,終于平複了下來。
“抱歉,克爾加。”薩爾首先向他道歉,“這不是你的責任,我不該向你發火。”
“不,酋長。這也是我的錯。我應該早點察覺到,即使不能阻止他們,也該立即告訴您。”克爾加懊喪的垂着頭。
“這是我們的錯。”薩爾沒有再反駁,但糾正了他的說法。克爾加原本想要繼續争辯下去,但薩爾的眼神讓他退縮了。
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薩爾做出了決定。
“克爾加,我要你去找出那些人,當我回來的時候我要看到他們每一個都在。”
“是的,酋長!”克爾加挺起胸膛大聲回答道,然後他才注意到薩爾的用詞,“‘回來’?您要去哪裏?”
薩爾指了指帶來口信的年輕獸人:“去赴約。”
克爾加大吃一驚:“什麽!您不能——”
“我能。”薩爾不容反駁的說道,“而且我必須這麽做。現在就去……一個人去。”
“但那是個陷阱!他們會抓住你,然後殺了你!”克爾加高聲喊道,“想想那時候我們該怎麽辦?薩爾,失去你我們該怎麽辦?”
對于這群獸人逃亡者而言,薩爾已經是當之無愧的領袖,盡管他從未刻意強調過這一點,甚至連獲得酋長這個頭銜的時候也沒有經過正式的儀式。但他比德雷克塔爾更年輕,比地獄咆哮更平和,充滿熱情,品德高尚,擅長鼓舞人心,而且了解他們的追捕者。獸人們信賴甚至依賴他。如果薩爾出了什麽事,他們幾乎可以确定會回到一盤散沙的狀态。
薩爾知道這些,所以他遲疑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那個人類,他是我的朋友。”他緩慢的說,“他信任我,但我辜負了他的信任。我不能再辜負更多。我得去見他,把事情說清楚。而且我清楚他的爲人,如果…”
說到這時薩爾短暫的噎住了一會兒,仿佛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他的喉嚨。争辯帶來的激情消退了,而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将要面臨多麽艱難的情況。
“如果他決定和我決裂,”最後他還是說了出來,“也不會在這次會面中動手腳,不會是這一次。”
是的,狄甯不會設什麽埋伏,那不是他的風格。如果被激怒到了極點,他昔日的朋友隻會毫不遲疑的向他提出一對一的死鬥。而薩爾自然也無法拒絕——他隻能希望事情尚未發展到這一步。
“我會帶我的霜狼一起去。”他說,“雪歌會保護我的。”
克爾加一點點的把頭低下去,那不情願的樣子就好像有人在後面等着砍他的脖子一樣:“…是的,酋長。”
***
盡管在争論的時候他的态度無比的堅決,但當遠遠的看到了懸崖邊的那個身影的時候,薩爾意識到比起向前他更想要落荒而逃。有一瞬間他幾乎就這麽做了,但雪歌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把他拉了回來。于是薩爾鼓起勇氣,接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這個地方是不是被刻意挑選過的。但森林的蔓延在山崖下方就戛然而止了。光秃秃的懸崖上沒有任何可以遮掩的東西,無論誰想要藏在這裏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而狄甯就站在那裏,獨自一人,背對着他來的方向,抱着手臂一動不動的站着,就像是完全沒聽到薩爾刻意放沉的腳步聲一樣。但當薩爾停住腳步的時候,他也随之轉過了身。他們彼此對視了一會兒,然後狄甯點了點頭。
“這裏沒有埋伏,也沒有一個憤怒到想要敲碎你腦袋的聖騎士。隻有我一個——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爲什麽這麽說,或者你打算告訴我你不知道。”
薩爾沉默着。他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狄甯。曾經的煩躁和易怒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着些許疲憊和厭倦的平靜。但他甯可對方沖自己大喊大叫一番,強過這種冰冷的平靜。
狄甯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薩爾意識到他是在等待自己的回應,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回答。
“我知道。”他低聲說。
狄甯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一樣。
“我是說,克爾加告訴了我這件事,在你的,信使,轉達口信的時候,爲了阻止我來。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我本應阻止他們的,我從沒允許過,我……”薩爾磕磕巴巴的說,感覺自己的表達能力從沒有如此糟糕過。
到了最後,他隻能說:“……我很慚愧。”
狄甯閉上了眼睛。
“當我失去我自己以後,我發誓把一切奉獻給我唯一剩下的歸宿,那就是聯盟。我爲聯盟而戰,她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他慢慢的說着,而薩爾意識到那種緩慢而清晰的吐出每一個詞的說話方式是狄甯用來控制自己情緒的手段。他絕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對薩爾的話語完全無動于衷。
“但是現在,我親手将她的敵人放出了牢籠。我提出了計劃,透露了情報,給了他們力量和希望……而他們把武器朝向了我的人民。”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目光炯炯的看着面前不安又愧疚的年輕獸人。
“――我沒有資格指責或者向你尋求正義,薩爾。因爲我們都是同謀犯,你我都是這場屠殺的幫兇。”
薩爾下意識的張開嘴。他想說這并不是你們的錯,想說是我沒有管好他們沒有發現他們的想法甚至不知道他們爲什麽要這麽做……
但狄甯的眼神制止住了他,就像之前克爾加在他面前沉默一樣。他也在狄甯面前沉默了。
因爲毫無用處。
即便有人能夠攬下所有的責任,依然不能緩解他們内心的痛苦和自責。這自責發源于高尚的品行,又轉化成了更沉重的枷鎖。他們,狄甯,艾伯特和薩爾,即使沒有親自參與到這場屠殺之中,也無可避免的承擔着相同的罪責。他們的手上同樣染上了無辜者的鮮血,并且毫無疑問,這絕不是一件能夠輕易釋懷的事情。
于是薩爾隻能沉默,并在沉默中品嘗着這份痛苦。雪歌似有所覺的蹭着他的腿,無聲的安慰着年輕的獸人領袖。
最後還是狄甯打破了這份沉默。
“我原本是想要來告訴你,我們找到了詛咒教派據點的詳細信息。但我不知道你現在是否還能用上它。”
薩爾明白他的顧慮。在他對獸人的掌控力不足的時候,攻擊人類組成的詛咒教派很容易被視爲一種對人類聚落的攻擊的允許,從而轉變成更大規模的屠殺。
“我會的。”薩爾堅定的說,“我向你保證我能做到。”
他們都知道他的保證已經不如往常那樣有力了。但狄甯并沒有直接指出這一點。
“我希望你能夠理解情況,薩爾。”他慢慢的說,“我和艾伯特就要離開了。我們必須趕往斯坦索姆。”
不管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有多少種,薩爾隻理解了他願意理解的那個。
“不會有事的,”他重複道,“我保證。”
狄甯看了他一會兒。
“我想我犯了個錯誤。薩爾。”他說,“一直以來我都在告訴你,獸人這個種族擁有自由的天性,輝煌的文化和古老的習俗,他們高貴而且值得尊敬。我這麽說是因爲希望你能夠成爲那樣的人――但我沒有告訴你的是,你的同胞早就丢掉了這些,甚至遠在飲下惡魔之血之前。
“即使一切起源于一場欺騙,但他們确實從對另一個無辜種族的屠殺和掠奪中得到了樂趣。他們不再爲保衛自己而戰,而是爲了毀滅而揮動武器。
“問問你的同胞,問問你的老師,他們可還記得德萊尼人?在他們痛惜自己如今的堕落和頹廢的時候,在他們詛咒和痛恨惡魔詛咒的時候,同時有對當年犯下的血債後悔過嗎?
如果沒有,那麽他們就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種獸人。在你一味地鼓舞他們重拾傳統的時候,也必須謹記,你面對的是一隻野獸,它敬畏的是力量,而不是言語。你必須展示出權威,向他們要求服從。”
“這才是領袖的責任――你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