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由幾根木頭組成的房門開了,一個不大的腦袋探了出來,但卻十分的出乎赢高的意料。
這是一個個頭才堪堪到了嬴高腰間的小女孩,把自家已然是有些東倒西歪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的木門開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眨巴着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嬴高和他身後的朱家等一幹人。
在這個小女孩僅僅露出來的小腦袋瓜上面,嬴高定睛一看,就看出了太多的東西,原本心情就有些陰沉的他,在這個時候心裏面更加像是被蓋上了一個鍋蓋一般,悶得他都有點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個女孩要是用嬴高後世的标準來平定的話,那長得還是相當的可愛的,年齡大概在七八歲左右,但是她的臉色,卻是後世嬴高從來就沒在小孩子的臉上看到過的顔色,不過嬴高也知道,這就叫做菜色。
啥叫菜色,直白點說那就是頓頓用野菜充饑吃出來的面色,在這個時代,這樣的人比比皆是,嬴高在陳郡,在東郡的時候都是見過的。
但是那是東郡,是陳郡,而這,是距離除了鹹陽之外數一數二的大城市,是在大秦的其他地方人人都羨慕的洛陽城城外,而且他們的鄉鄰們是個什麽情況,嬴高已經是一目了然的看到了。
唯一讓嬴高稍微感到欣慰的就是,他之前下令讓這洛陽縣令配合這些黔首把自己的家小接過來的事兒,如今看來算是完成了。
壓制住怒火,耐着性子,嬴高知道,想要知道這裏面的道道,摸清楚爲啥這兩個自己安排到這的人生活質量跟他們的鄉鄰差這麽多,自己眼前這個小女孩就是最好的突破口了。
“莫怕,我乃是這附近村落新派遣來了裏正,看爾等房屋破舊,這才前來相問,不知可否入内?”
說着話,嬴高從自己的腰間摸出來了一塊自己從鹹陽城裏面帶出來剛才在馬車上沒有吃完的肉幹,伸手遞給了已然躲在門闆後面的小女孩。
“咕噜……”
就在嬴高伸手的那一瞬間,小女孩的目光一下子就被他手心裏的肉幹給吸引了過去,就好像嬴高手裏的肉幹是快磁鐵,而她是一塊鐵塊一樣。
“但父親有言,但凡來了外人,皆是要害了我……”
“就單隻我一人進入屋中,如何?”
嬴高盡力的擺出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雖然他的心裏又因爲小女孩的這句話而火冒了好幾丈了,但是他知道,這還不是沖動的時候,要玩,他就得在洛陽玩一次大的,不然的話,如何能對得起他這堂堂大秦帝皇的名頭?
又猶豫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那小女孩才終于是相信了自己面前這個慈眉善目的怪叔叔的話,或者是實在忍不住想嘗一嘗那塊可能自打她從娘胎裏面出來就沒吃過的肉幹到底是個啥滋味。這才把手裏面的門闆向裏面推了推,給嬴高留出了一塊縫隙。
“公子,當心有詐……”
嬴高旁邊的禁衛看嬴高邁步就要進去,連忙上前一步在嬴高的耳朵邊上提醒道。但是換來的卻是嬴高的用力一擺手,顯然,他說自己進去,那就是得自己進去。
那侍衛無奈之下看了一眼身後的朱家,朱家也是微微歎息一聲,之後一擺手,這十名侍衛就分散到了這座搖搖欲墜的草屋四周隐匿了起來。但凡是這個四面透風的屋子裏能有一絲的風吹草動,他們都會在兩個呼吸之間沖殺進去。
而嬴高,在毫不猶豫的跟着那小女孩進入屋中之後,一顆心更是跌落了谷底。
縱然是以這個時代的眼光看來,這間屋子也不是平常人家應當住的樣子。該有的東西幾乎一樣沒有,潮濕陰冷卻是一樣不差。
進屋之後,嬴高第一時間把手裏的肉幹給了那小女孩,眼瞅着那小女孩幾乎是看都沒看,直接就放進了自己的嘴裏大嚼起來,嬴高的心裏面也是一陣子的酸楚,之後一伸手,從自己的腰間就卸下來一個布袋,顯然,嬴高之前的肉幹就是從這裏面拿出來了。
“莫急,此處還有不少,留下來,日後慢慢吃。”
壓根就不會逗小孩的嬴高,這個時候竟然讓這個小女孩露出了一絲甜甜的微笑,嬴高當然也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功勞,而是那一袋子挂在自己腰間供自己在路上沒事就嚼一嚼的肉幹的功勞。
小女孩先不說别的,連忙一把接過嬴高遞過去的那個布袋子,壓根也沒注意上面那繡的十分真切的龍紋,也壓根就不知道敢于佩戴這樣帶着龍紋的飾物的到底是啥樣的人,她真正在意的,就是那個小小的袋子裏面能有幾塊肉幹。
“我且問你,你家中之人現在何處?”
嬴高趁着小女孩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個袋子上的時候,四下看了一番這間屋子,顯然,這個小女孩是獨自在家,竈台上面放着一個瓦罐,裏面不知道煮着些什麽,此時正在冒着熱氣。
後世這麽大的小女孩,哪一個不是在父母的懷裏撒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而自己眼前的這個呢?幾乎就是無飯可吃,衣不蔽體的程度。
這可是自己治理下的大秦啊……
想到這,嬴高的心裏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他忽然之間意識到,就算自己三天之内就斬殺了劉邦項羽,一個月之内又幹掉了匈奴,但那又能怎麽樣呢?這個就在距離自己的宮殿幾百裏地方的小女孩的生活會改變嗎?
“父親去了城中勞作,按照父親所說,若是不去,明日便沒了餘糧。”
顯然,這小女孩還沒學會啥叫撒謊,就因爲嬴高給了她滿滿一袋子她連嘗都還沒嘗過的肉幹,在她的心裏就已經把嬴高當做是一個大大的好人了。
“鄉鄰富足,你父女二人,爲何如此?我聽聞當初大秦儲君公子高有言,你父親這等人到了洛陽,不但免了賦稅,田地房屋一應俱全,這才半載的時日,怎會如此?”
也許是嬴高說的稍微有那麽一點點的深奧,小女孩聽完之後眨巴眨巴眼睛,這才慢慢的開了口:“我才到這洛陽的時候,父親也是如此說,但後來父親又說,我等六國之人,終究不會成爲秦人,左右在此處不至餓死,便認命也罷。”
這句話顯然是小女孩學的自己父親嘴裏說出來的,而且她能學的這麽全乎,那肯定是因爲她的父親總是這樣說,其中的希望,還有希望過後的無奈,對着嬴高撲面而來。
“那……你父親爲何不種那分給的田地?”
雖然這個小姑娘知道的也是有限,但是嬴高卻還是可以從他的嘴裏知道相當之多的東西,因爲這個年齡的孩子,心裏還遠遠沒有成人那樣的防備呢。
果然,不出幾句話的功夫,小姑娘就把他父親平日裏無奈之下跟她抱怨的那些話全都在嬴高的面前給抖摟了出來。
原來,這個孫氏原來就是颍川郡人,跟陳勝是老鄉,這才稀裏糊塗的就加入了他的反秦隊伍裏面。
因爲颍川跟洛陽相去不遠的緣故,他還真就知道洛陽是個好地方,所以當嬴高說出那麽具有誘惑性的條件的時候,他就成了六千人裏面的一員。
但是等到他們到了給他們分配的房屋和田地的時候,這個大哥可就有點傻眼了,房屋倒是有,但是卻是在這村落裏面不知道荒廢了多少年的舊屋,田地倒是也有,隻不過早已經因爲太過低窪而滿是積水,壓根就不能用作耕種。
這孫姓之人名爲孫前,到了這裏一看這樣的情況,雖然心裏面滿是失落。
但畢竟嬴高親自答應他們免了兩年徭役和賦稅,憑着自己的一把子力氣,還是可以過活的,更爲重要的是,自己在颍川寄養在别人家的女兒因爲大秦儲君的命令,在不到一個月之後就送到了自己的手中。
按照孫前的想法,雖然房子不好,土地不能種,但是自己還有一把子的力氣,把自己的女兒撫養長大還是不成問題的。
但是事實證明,這裏的一切都不像孫前想象的那樣的容易,雖說免了徭役和賦稅,但人家裏正來了,說在這洛陽你必須得交一部分錢,那是用于你這個村落的建設的,你要是不交,那也行,但是你想要在這個村落裏面混下去可就有點難了。
于是乎,沒地種還得平白無故的交一部分也不比賦稅差多少的錢财的孫前隻能是天天去洛陽城裏面謀生。
雖然這小女孩沒說,但是嬴高猜也能猜得出來,他幹的一定是最累的活計,賺的是最少的報酬,爲啥,人家縣令和裏正的行爲已經告訴你了,那就是因爲你不是根正苗紅的洛陽人,想要憑借着大秦儲君的一句話就變成洛陽人,那肯定是不行的。
就憑借着這個小女孩的一席話,嬴高就知道,自己當初在洛陽城的城牆上對着六千人信誓旦旦的那一番說辭,到現在幾乎是成了放屁。
而究其原因,那就是洛陽城的這些官吏們壓根就沒把自己說出來的話當回事,他們隻把自己當做是秦人,而把這些個黔首當成了就應該生活在底層的外來戶。
嬴高知道,當時的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也高估了自己在那些洛陽縣令甚至是裏正心裏面的地位,又或者是這些人的内心裏壓根就不相信自己真的想讓那些其他六國的黔首真的享受跟大秦的子民同樣的待遇。
但是不論是哪一種緣由,最終的結果都是讓嬴高之前的那些個豪言壯語全都掉在地上摔了個稀碎。
看着小女孩那憂傷的眼神,嬴高知道,她的父親給了她希望,但現在顯然又讓她失望了。而反過來說,自己又何嘗不是給了這六千人很大的希望,卻又讓他們失望了。
這個孫前雖然帶着一個女兒生活都如此的艱難了竟然還在苦苦的堅持着,嬴高知道不過是因爲自己給了他們一個合法的身份而已,可能他們能在這樣的環境裏堅持下來,但是自己想要給他們的,卻一丁點也沒有給到。
縣令,縣丞,裏正,亭長,嬴高知道,這樣的思想并不是單單動了某一個人就能夠被轉換過來的。
看來,這洛陽的官場,得好好的動一動了……
一面繼續的忽悠着自己面前的這個天真無暇的小女孩,看看還能不能再套出一些什麽有用的東西,嬴高的心裏面已經一面開始籌謀怎麽整治一下這洛陽的地界了。
嬴高當然能想象的到,這要是不是在洛陽發生的這個事,而是其他的老秦地界,結果很可能跟現在也差不了多少。
所以現在的洛陽,那就是自己的一塊試驗田,這個事能不能撥亂反正,把結果給弄回來,那就幾乎決定着自己想要實現的六國人民真正的大一統能不能成功了。
正想着應當從哪裏入手,門外面忽然之間傳出了一陣嘈雜之聲,嬴高眉頭一皺,站起身來一把推開了門,那小女孩也像是一隻靈活的小貓一樣,跟着嬴高竄了出去。
“父親……”
沒等嬴高看清楚怎麽回事呢,那小女孩先脆生生的喊出了這麽倆字,但是其中的情緒,又引起了嬴高的注意,剛開始的時候,顯然是因爲見到了自己的父親,那小女孩難掩心裏面的激動,但是後面的話還沒等說出來,就又被生生的憋回去了,顯然是看到了什麽讓她感到害怕的東西。
嬴高擡頭向門外的路口看去,隻見一名衣衫破舊的漢子正站在路上,他的身邊是一名約莫四五十歲的人,那人身後跟着四五名青年,手裏面都拿着棍棒,這争執的聲音,正是從他們這傳出來的。
現在,那衣衫破舊的人就是嬴高此行要着的孫前了,而那一夥子理直氣壯的家夥,倒是引起了嬴高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