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第二天了。
才到清晨時分,宋應星就到織造衙門來找姬慶文,說是織工已經到齊,就等織造提督大人過來訓話。
姬慶文昨夜因忙于查賬對賬,弄到半夜才睡,精神有些萎靡,慢吞吞從床上爬下來,梳洗穿着齊整之後,才緩緩出門。
此時李岩也已起床等在外邊,見姬慶文姗姗來遲,便笑道“姬兄,這會是你要開的,怎麽你卻最後一個出來?這有些太失禮了吧?”
姬慶文伸了個懶腰說道“這有什麽奇怪的?難道開會不都是下屬等着領導的嗎?不可能讓領導等着下屬吧?就是皇上早朝,也隻有百官跪等皇上召見,沒有皇上早到等着臣下觐見的道理吧?”
還真是這個道理。
姬慶文這一番話竟說得宋應星啞口無言。
倒是李岩知道他的禀性,說道“好了,就你姬兄歪理邪說多,可别人已到了,總不好讓人就這樣幹等吧?”
誰料說話間姬慶文已經快步往衙門外走去,不忘回頭對李岩、宋應星說道“好了,現在是我在等你倆了,還不快跟上,不怕失禮嗎?”
李岩搖着頭苦笑了一下,便招呼着宋應星跟了上去。
姬慶文原以爲蘇州織造衙門裏七百多工匠,就算來七成人,也得要将近五百人,可進了織坊一看,才稀稀拉拉站了三百多人,立即有些不高興,對宋應星說道“宋孝廉,我昨天讓你将織工們盡量請來,怎麽七百多人的織工,才到了這幾個人?”
宋應星忙拱手道“大人是這樣的。七百一十六人的數目,是名冊上的匠戶的人數。可這其中也包括了不堪勞作的老人和沒有成年的小孩。今天能來這三百人,已是很了不起的了。”
“原來如此。”姬慶文說道,“恐怕這也是匠戶制度中的一大弊端了吧?”
宋應星點點頭,卻不明說“大人知道就好。既然現在人已經到齊,那我們就開始開會吧。”
宋應星見姬慶文點頭答應,便高聲說道“諸位諸位,今日請大家過來,是織造提督大人有一件要緊事情同大家宣布。”
他話音剛落,織工裏便有人問到“宋孝廉,你一向隻過來修理織機罷了,同織造衙門從來都沒有什麽瓜葛。今日我們是看着您老的面子才到此處集合的,卻沒料到你怎麽倒替衙門傳話了?”
這問題問得還真有些門道。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宋應星隻是個舉人,并沒有織造衙門的官職,自然也就沒有資格召集織工們。
就這樣,原本面對前任織造提督太監郭敬,也能表現得不卑不亢的宋應星,竟被這句話問了個啞口無言。
話聽到這裏,姬慶文已經意識到了,這蘇州城中市民見多識廣,隻要覺得自己占着理,就敢于正面對抗朝廷,同陝西、山西那邊的農民佃戶大有不同。
于是姬慶文拿出去年對付高迎祥、李自成的經驗,高聲說道“大家請靜一靜。宋孝廉召集大家過來,是受了本官的請托,本官也有意請宋孝廉到織造府内任職,隻不過宋孝廉身上有正經舉人功名,前途無量,未必看得上織造府這雜道小官罷了。否則,隻要孝廉公動動嘴皮點點頭,那就是織造衙門的人了。這下,有資格召集各位開會了吧?”
姬慶文這幾句話說完,便輪到那些織工們無言以對了。
衆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人擠開人群,站到姬慶文身前,朝他深深一揖,道“方才聽這位大人口氣,好像就是新任的織造提督了吧?”
姬慶文聞言一愣,說道“我這不是還沒自我介紹呢嗎?怎麽你就知道我是新任織造了?”
那人五短身材,肚子微凸,長着一張典型的南方人的臉,朝姬慶文樂呵呵地一笑,答道“姬大人昨天就到了,沒說三句話,就把郭敬給罵走了,我們織工裏早轟動了,都等着見一見姬大人的面呢!”
姬慶文聽他說話倒也客氣,便順着話頭向衆人自我介紹了,又問道“這位……這位前輩吧。看你也是老織工了,不知如何稱呼?”
那人作揖道“草民葛勝,尋常織工而已。”
一旁的宋應星卻道“這位葛勝兄的父親可了不得。記得是萬曆二十九年吧,那時候宮裏的太監到蘇州城裏來催稅,亂設關卡,弄得人心惶惶。還是這位葛兄的父親葛成,蕉葉扇一揮,挑動全城百姓起義,吓得這死太監卷鋪蓋就走,可謂是一段佳話了。”
姬慶文聽了不住點頭,卻問“可太監勢力不小,又大多心胸狹隘,葛老先生怕是要受閹人迫害了吧?”
宋應星答道“姬大人所料不錯。不過三天,官府就派兵過來搜索起義民衆,葛老先生唯恐無辜百姓受到牽連,幹脆挺身自首,這樣的風骨,從古至今又有幾人能有?”
“唉!”姬慶文歎息道,“可惜這樣一位義士,被太監拿住,恐怕是要慘遭毒手了……”
宋應星笑呵呵說道“姬大人且慢感慨。我蘇州百姓感念葛老先生忠義,左右打點,将上上下下能走通的門路全都走了一遍。因此葛老先生至今還在監獄之中待審,一日三餐均有人伺候,隻是不得自由罷了。”
姬慶文聽了靈機一動,說道“想來葛老先生大概也有六十多了吧?總待在監獄裏不是個事。這樣,今日我們散會之後,我就寫封書信到京師裏去,保管葛老先生沒幾天就能出獄。”
葛勝聽了這話,一雙綠豆大的眼睛瞪得好像蠶豆,問道“真的?姬大人可别騙我啊!”
宋應星笑道“葛成啊,這位姬大人是老督師孫承宗大人的高徒,當今天子跟前說得上話的人,你父親又是遭閹人陷害入獄的。現在皇上聖明,隻要姬大人陳明原委,聖上必然準奏,那蘇州知府憑什麽不放人?”
宋應星話未說完,葛勝竟已是滿臉淚光,“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朝姬慶文磕了三個頭“沒想到姬大人有這樣的來曆、這樣的本事。剛才草民無禮了,還請大人恕罪、還請大人恕罪……”
姬慶文趕緊附身将葛勝扶起,又聽李岩在他耳邊說道“姬兄,你這人心收買得高明,還不趕緊乘熱打鐵?”
姬慶文大受啓發,說道“葛前輩何須如何?本官既然做了這麽個官職,那同各位一樣,也都是織造衙門的人,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說這樣的兩家話?”
他這話說得又通俗又誠懇,讓在場的織工無不默默點頭。
于是姬慶文便将話題引入正題,輕咳了兩聲,說道“這次皇上派我過來,是有一項重大任務托我來做。”
說到這裏,他故意停了停,讓衆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這才接着說道“當今聖上仁義,情願減去蘇州織造一半的進攻織品,用來籌措每年二十萬兩白銀充實國庫。昨天本官同宋孝廉算了一下,若一半的進貢錦緞,大約能賺十六萬兩銀子。這裏還差着四萬兩的缺口,因此……”
葛勝接話道“因此姬大人是要我們多織些錦緞,好放到外面市場上出售嗎?”
姬慶文沒想到這個葛勝倒是個直腸子,不過這樣說話倒也爽快,便點頭道“沒錯,就是這樣,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困難?”
葛勝眉頭擰得好像一卷麻繩,說道“姬大人對我有恩,可有些話我也得實話實說。我們這些織工,每年能完成朝廷的定額,已經很不容易了,若再往上增加産量,怕是很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