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慶文帶着幾分得意說道“這都是老黃曆了。當今崇祯皇上肅清閹黨,就連九千歲魏忠賢都畏罪自殺了,又何況其他小魚小蝦?這不,在下姬慶文,是今科沒有中榜的舉人,皇上就派我來當這蘇州織造,再不使用太監了。”
“宋孝廉”聽姬慶文作了自我介紹,便也忙道“學生宋應星,表字長庚,萬曆四十三年的舉人……”
姬慶文聽了眼前一亮,問道“宋應星?這名字我聽說過,《天工開物》這本書是你寫的?”
宋應星的驚訝絲毫不再姬慶文之下,結巴着說道“這……這……姬大人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天工開物》此書,學生還在草拟之中,尚未印刷刊行,隻有幾個至親好友知道而已。不知怎麽會傳到姬大人耳中的?”
姬慶文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用上了後世的知識,然而現在這麽多旁人在場,話已出口便已無法收回,索性把話往大了說“記得今年會試考題裏有一道題,叫‘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什麽叫親民?什麽叫止于至善?不就是經世濟民,讓老百姓吃飽穿暖麽?宋孝廉這本《天工開物》記載了多少農耕、紡織、冶煉的技術,是真正能讓百姓吃飽穿暖的真才實學,這就叫親民,這就叫止于至善。這樣的大好事,我又怎麽會不知道?”
聽了這話,宋應星眼中頓時滲出淚水來,說道“在下十年前就考在江西鄉試第三名,可爲了編撰這本《天工開物》,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已至于連同今科已是三次會試不中。學生寫這本書原本也不過是興之所至罷了,經姬大人今日這一指點,才知道這才是真正有用的學問,真是醍醐灌頂、醍醐灌頂啊!”
姬慶文見他喜極而泣,連忙寬慰幾句,将話題從《天工開物》上引開去,又問道“想來宋孝廉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不知在這織坊裏做什麽?”
宋應星道“學生喜好機關器械之物,又想到這些織造衙門的織機都是國家公物,不忍它們無端損壞,因此才常常自願過來修理。可惜我此次進京赴考,離開才兩個多月,竟有這麽多織機損壞,真是令人惋惜。哼!都怪這閹狗不學無術,不懂保養修理!”
說着,宋應星便狠狠瞪了太監郭敬一眼。
姬慶文也跟着白了一眼郭敬,說道“你這蘇州織造提督就是這麽當的?當得好!看我日後禀明聖上,看聖上如何處置你!”
郭敬原本頗爲高大的身材,被姬慶文瞪得縮小了整整一圈,忙道“是雜家的不是,是雜家的不是。還請姬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姬慶文不去理會這位前任織造提督,反而對宋應星說道“宋孝廉對此處既然甚是熟悉,不如請孝廉公領我參觀一番吧?”
宋應星立即答應下來,輕車熟路地領着姬慶文和李岩,一間間查看整個織坊,并介紹道“此織坊共有織機一百九十七張,隔壁便是染坊、繡坊,因那邊沒有機器,因此學生并不了解。至于織工麽,共有七百一十六人。”
宋應星并非織造府中辦事之人,了解到這種程度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
因此姬慶文不吝口舌誇獎了幾句,又問道“那這些機器、這些工匠,一年能造多少綢緞呢?”
宋應星尚未回答,郭敬卻插嘴道“姬大人,蘇州織造每年生産的絲綢都有定數,每年要産一千六百七十二匹,一匹不多、一匹不少……”
宋應星卻道“姬大人你不要聽這閹狗胡言亂語,蘇州織造一年産量要是低于兩千匹,你撅了我的眸子去!”
兩千匹綢緞,比起朝廷定額要高出三百多匹,是個不小的數字。
因此郭敬聽了這話,趕緊矢口否認“大人,你可别聽這宋孝廉胡言亂語,他又不是織造衙門的人,怎麽會懂這些事情?”
一旁的李岩插話道“這位宋孝廉是讀書人,又懂得修理織機,怎麽會不知道其中的門道?”
郭敬慌忙說道“這位想必是姬大人的師爺吧?若是懷疑雜家,那也好辦得很。織造衙門裏粗賬、細賬、流水賬、彙總賬都寫得清清楚楚。若是先生不信,去把賬目查驗查驗不就行了?要是多産了一匹布,雜家甯可去死。”
五月江南天氣已有些燥熱,李岩扯開手中折扇,朝臉上扇了扇,說道“你既然肯讓我們查驗賬目,那這賬目必然已被你做得四平八穩,肯定是查不出問題的。其實我也不用去查你的賬,隻消看看你這偌大的蘇州織造衙門是怎樣修建起來的,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郭敬繼續争辯道“先生,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沒有真憑實據,怎好胡亂……”
他話未說完,卻聽姬慶文說道“本官離京之前,曾聽皇上說過這樣的話萬歲爺不怕聽好話、也不怕聽壞話,就怕聽假話。本官也是一樣,最恨的下面人哄騙我!”
姬慶文提起皇上親口語錄,在場之人無不肅立靜聽。
隻聽他又道“其實千裏做官隻爲錢财,你們太監沒有兒女養老,在任上适當貪墨些銀兩那也是情有可原,本官也并非不能包容。可你郭敬偏偏把你自己說得比海瑞清廉,那可就是在瞧不起我了。你既瞧不起我,那我這邊也用不上你。好了,我這裏不用你伺候了,你退下吧!”
郭敬聽了一愣,想要出言反駁,可姬慶文字字句句都在理上,讓他搜腸刮肚都想不出半句自我辯護的話來,隻好拱了拱手,轉身悻悻地往外走。
看到郭敬這樣一幅落寞的背影,姬慶文忽記起臨行前孫承宗跟他說的一句話你的織造提督,是皇上欽點的,你就是欽差大人,萬事有皇上做主,隻要出于一片公心,事事都能大膽去做。
想到這裏,姬慶文身上忽然充滿了力量,對郭敬的背影呵斥道“你,還有現在衙門裏所有的兵丁、師爺、賬房,明天都不用來上班了!”
這句話,姬慶文在穿越之前不知聽公司老闆跟多少人講過,現在從自己嘴裏說出來,頓時覺得成就感爆棚,心裏說不出的痛快。
那邊宋應星卻道“我蘇州百姓,自天啓六年反抗閹黨捉拿東林黨事件之後,就飽受閹狗們的欺淩。今日姬大人能夠職責驅逐郭敬,可謂替蘇州百姓出了一口惡氣了。”
天啓六年的事情,姬慶文是知道的,後來蘇州文人爲了紀念這件事情,還專門寫了篇《五人墓碑記》,流傳到後世進入中學教科書并要求背誦——爲了背這篇文章,姬慶文不知死了多少腦細胞。
于是姬慶文試探着問道“不知天啓六年五位義士之墓在哪裏?得空我得去拜谒拜谒。”
宋應星搖頭道“這五位義士當初定的是謀反之罪,家裏人小心供奉而已,哪敢給他們公然樹碑建墓啊!”
姬慶文忽然意識到這時一個收買人心的好機會,便說道“不如這樣,我願意出錢替這五位義士興建墓地、修建祠堂。不過蘇州我是初來乍到,這件事情就麻煩宋孝廉幫忙籌辦,如何?”
宋應星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又補問了一句“姬大人,蘇州不少文學之士也是頗爲敬佩這五位義士,不如請人寫一篇《五人墓碑記》,樹碑立傳以彰後世。”
一提起這篇《五人墓碑記》,姬慶文就想到後世自己背誦文章時候那副抓耳撓腮的窘态,頓時感到不寒而栗,支吾着說道“這個這個,墓地祠堂盡管去建,文章還是不要寫了,就是要寫,麻煩也寫得短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