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三節去蘇州


聽到這裏,一向孤傲的李岩忽然退開半步,朝紫禁城方向深深作了一揖,平身說道“皇上雖然年紀不大,卻是一位從谏如流的明君。姬兄,那日我們在連升客棧裏說的話,皇上已然聽進去了,不再增加農民負擔,真是天下萬民之福啊!”

姬慶文不住地點頭,心中卻在想崇祯皇帝能夠采納谏言固然不錯,可性子卻顯得太急躁了些——想着五年之内既要收複遼東,又要肅清滿朝貪官,還要縮減王府開支,更要避免激起民變——要同時做好這幾樣極爲棘手的事情真是談何容易?

一想到這裏,姬慶文頓時覺得這個别人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蘇州織造”也未必就是那麽好當的,便試探着問李岩道“李兄,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李兄願不願意?”

他這請求提得頗爲突然,讓李岩也是一怔,說道“這個……姬兄同我是生死之交,有什麽不能開口的?”

“那好。”姬慶文道,“李兄,皇上雖然欽點我去當這個蘇州織造,可我是頭回做官,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因此想要請李兄随我一同到蘇州去,我也好随時請教。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岩毫不猶豫,說道“當然可以。久聞江南人文荟萃,可惜我從未踏足半步,正好乘此機會同江南文士切磋考校一番,三年之後的科考想必更有把握。”

李岩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可他背後卻另有一層意思——此次科舉不成,其實并非因爲自己才學不足,而是受父親李精白的閹黨身份所累,若是下科還想高中,那就必須同閹黨父親劃清界限(哪怕隻是暫時的)。

姬慶文卻猜不透李岩的這份心思,隻覺得有這位足智多謀、博古通今的知己能在自己身邊随時顧問,那蘇州織造這個位子,自己就能坐得更穩了。

他一顆懸着的心剛剛落地,整夜裏積累下來的疲憊頓時又湧了上來,掩着嘴連打了好幾個哈欠,說道“李兄,既然你答應了,那我就放心了。昨天折騰了一夜,我累了,李兄想必也累了,我們先休息休息,有些事情我們還要再詳談。”

陝西會館裏有的是空房,随意便安排了兩間上房供姬慶文和李岩居住休憩。

姬慶文進屋剛剛躺下,杏兒便摸上床來。

可姬慶文滿肚子的心事,沒有行雲弄雨的心思,隻抱着一個赤條條、軟綿綿、暖融融的杏兒便沉沉睡去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晚飯時分,姬慶文這才醒來,卻已餓得肚子“咕咕”亂叫。

于是他便吩咐杏兒伺候自己起床,讓陝西會館裏置辦一桌酒席也送進屋來,又将李岩、多九公和黃得功也一并請來。

既是姬家大公子的吩咐,陝西會館自無話說,到京師有名的“便宜坊”飯館定了一桌子酒菜麻利地送了進來。

姬慶文見人、菜都已到齊,便舉起酒杯先敬了衆人一杯,說道“諸位,這次進京我雖沒考中進士,不過昨天皇上已經下旨,要派我去做蘇州織造……”

多九公聽了,忙不疊把話打斷,瞪着一雙老眼問道“少爺,你說的是真的?隻聽說織造提督都是太監公公,皇上怎麽給少爺下這樣的旨意?”

姬慶文沒想到多九公還有這樣的見識,便道“哦呦,沒想到你還懂這個?”

多九公有點倚老賣老,帶着幾分得意說道“織造嘛,是五品的欽差大臣,又是頭一号的大皇商。做生意的有誰不知道?”

姬慶文颔首道“這蘇州織造固然要緊,可我也不是真的想去當。然而這是聖上的旨意,不能有半點違逆。我知道陝西同江南遠隔千裏萬裏,我去赴任,各位卻未必想要同去。因此若是不想去的,就請現在明說,自然可以回西安,我絕不怪罪。”

多九公立即表态道“少爺這是哪裏話?老九我一輩子伺候姬家,少爺叫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絕沒有二話。”

杏兒早已委身于姬慶文,也跟着點了點頭。

姬慶文又轉頭問黃得功“得功,你跟我時間不長,願不願意去一起去江南?哦,對了。李岩李公子,方才已答應了要陪我一同去蘇州赴任。你們是同鄉,到那個地方也好有個照應。”

沒想到黃得功說道“東家,你知道嗎?我老娘天天拜佛、日日念經,就想着今生吃點苦,來生能轉世投胎到江南去享福,沒想到東家現在就要到蘇州去做官了。唉!所以說是這天底下的事情,有誰能說清啊。”

姬慶文聽黃得功話中意思也是打算跟着自己南下,便高興地說道“好,俗話講‘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黃得功你在我手下好好幹,攢好了銀子,在蘇州那邊置辦起産業來,便能接你老娘過去享清福!”

黃得功是至孝之人,一聽到姬慶文要安排他老母請去江南享福,眼中立即噙滿了淚水,千恩萬謝地感謝了起來。

姬慶文見衆人都沒有異議,便又敬了大家一杯酒,再親自替衆人斟滿,便招呼這大家喝酒吃菜。

這一頓飯吃得甚是喜悅,衆人有說有笑仿佛親密無間的一家人,一直吃喝到半夜,方才散去。

翌日,姬慶文精神大好,起了個早,先修書一封,讓陝西會館用飛鴿傳書立即送到西安去。李岩見了,便也給自己的父親寫了封信,卻不急着送到碛口,隻叫陝西會館用尋常驿差寄走。

兩封書信送走,姬慶文便硬拉着李岩前去拜訪師傅孫承宗。

孫承宗剛剛面聖回來,見他們二人來了,倒也頗爲高興,吩咐老仆人沏茶做飯,強留着兩人在自己府上吃了午飯。

明朝官僚(特别是東林黨人)多以儒家正宗自稱,講究“食不言、寝不語”,可孫承宗卻不講究這些規矩,一邊吃飯,一邊向姬慶文、李岩交代了不少要緊話——

要他們知道織造衙門本是閹黨在江南的據點,而蘇州又是東林黨的大本營,是多方勢力縱橫交錯的核心,做事必須謹慎小心,不能肆意妄爲。

姬慶文口中諾諾稱是,心中卻不以爲然老子遇到這樣紛繁複雜的情況,還是快刀斬亂麻的方便,何必費心費力去做那種抽絲剝繭的細活——更何況自己還沒去江南,就欠了皇帝二十萬兩銀子,賺錢尚且沒工夫,又哪來心思去弄這些不清不楚的人際關系?

孫承宗卻仿佛看穿了姬慶文的心思,說道“不過你也不用怕。記着,遇到疑難事情,也可以給我寫信,老夫自然會有所關照的。還有,你的織造提督,是皇上欽點的,你就是欽差大人,萬事有皇上做主,隻要出于一片公心,事事都能大膽去做。”

這話就說得很實在了,讓姬慶文趕緊作揖答謝。

正說話間,袁崇煥也過來拜訪。

姬慶文并不喜歡這個桀骜孤高的所謂“師兄”,同他略打過招呼之後,便借故辭了出去。

剛出孫府大門,李岩便問道“後來那人便是袁崇煥袁督師?”

姬慶文點頭說了一個“是”字,卻不願深談有關袁崇煥的事情,話鋒一轉道“沒想到孫老師允文允武,生活竟如此清貧。待我回去之後,送一百兩銀子過來,算是拜師禮了。”

如此這般,姬慶文準備了四天時間,南下的一切事宜都已安排妥帖,而西安的回信也已傳了回來。

這封回信,雖是姬慶文的父親姬廣明派人代爲書寫的,可其中欣慰而又興奮的情感充斥字裏行間,将姬慶文好好誇贊了一番,又告訴他陝西會館在蘇州、南直隸、乃至整個江南都沒有分号,要他出行之前要多備現銀,以備不時之需——而這些銀兩都從陝西會館支出,暫時記在姬家賬上,待年末在統一結算。

京師到蘇州距離三千裏地,攜帶大量白銀趕路實在不是十分方便。

然而幸好這裏是京師要害之所,各地商号、票号、錢莊雲集,陝西會館裏辦事之人沒費什麽功夫,便換了一千兩蘇州商會簽發的銀票,讓姬慶文随身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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