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明知自己是肯定中不了進士的,不過好歹也是一樁事情做完,姬慶文心裏是說不出的輕松,腳下裝了彈簧似的一蹦一跳回到連升客棧客房之中。
卻不料李岩已在房内等候,開口問道“姬兄,考試考得如何?”
姬慶文擡手撓撓頭皮,說道“我有多少學問,李兄還不清楚嗎?考得怎樣?四個字——一塌糊塗。不過看李兄這滿面春風,想必是考得不錯吧?”
李岩忽然閉上眼睛,深深感歎道“姬兄覺得這三道考題出得怎樣?”
這問題可就要了姬慶文的命了,他連這三道題的意思都沒弄明白,隻能支支吾吾地說了兩個字“不錯。”
李岩卻是一副深有感慨的樣子,說道“确實不錯。這三道題兩道出自《大學》、一道出自《易經》,引用的又都是原文,不拆不拼、不割不裂,可謂是堂皇正氣,頗有新朝氣象了。”
這幾句話,姬慶文又隻聽了個半懂不懂,隻能随聲附和道“有理,有理,李兄說得有理。”
李岩點點頭,又接着說道“再看考題涵義,乍眼一看雖然平平無奇,可似乎暗含着對前朝政治不滿,要整頓社稷、刷新吏治,再創大明中興盛世的。”
這幾句話,姬慶文倒是聽懂了,卻依舊有些迷茫,便問道“李兄,科舉出題,不就是考察一下考生的才學文筆嗎?出題的考官會想得那麽深遠?”
李岩耐心解釋道“那是自然。姬兄可别忘了,這是會試考題,今科結束之後,必然有人用此題練習八股文章,而考官錄取的幾份切中考題、立意深遠的文章更将流布于世。這樣,出題者的意圖,便會傳達到舉國上下所有讀書人眼中、心中……”
這番話,說得姬慶文也頗有幾分感慨,說道“李兄知道我是個胸無點墨之人,沒料到出考題居然還有這樣的講究。不過李兄既然識破了考官心思,那想必這次考試,已是胸有成竹了咯?”
李岩一臉得意地說道“不敢。隻是這幾題正中我的脾氣,因此筆走龍蛇,三篇文章一氣呵成,大概是第一個做完題目,離開考場的。胸有成竹倒不至于,但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了。”
姬慶文聽他賣了個關子,便追問道“什麽事情是肯定了的?”
李岩一笑道“今科主考馮铨雖是閹黨中人,但看這三道考題,可以确認,閹黨至少在此次科舉之中,已經沒有什麽實權了!”
誠如斯言。
會試三道考題的主旨,便是要改革弊政。那這些弊政是由何而起的呢?不就是前朝的天啓皇帝、“九千歲”魏忠賢和閹黨們造成的嗎?若還是閹黨主持會試,又怎麽會出這樣的題目,自己打自己的臉呢?
姬慶文忽然想到兩個月之前,就在這連升客棧裏遇到的那一老一中一少三人——他們自稱自己是宗室中人,并有面見皇帝、當面陳奏的權力。
當時姬慶文還有幾分懷疑,可現在想來,他們說話竟沒有半字虛言,他們幾個或許真的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皇帝的決策。
想到這裏,姬慶文不僅有些後悔——
要知道古往今來,當官的道理都是一樣的,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便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而做生意賺錢又同當官相似,朝廷中樞裏認識幾個說得上話、派得上用的人,可比手上多幾萬兩銀子可重要多了——而且這三人還是宗室王府中的人物,隻要大明朝朱家皇帝不倒台,那就輪不到王府的人倒黴,是最值得結交的了。
——可偏偏自己到現在,連這幾人的姓名都還沒弄清楚!
姬慶文越想臉色越是凝重,李岩在一旁見了,還當是他科考不利因而有些心神不甯,便說道“姬兄天資聰穎、見識廣博,比起那些腐儒不知強到哪裏去了,一次會考失利算得上什麽?今後有的是姬兄飛黃騰達的時候。好了,好歹會試已過,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來,今日由我請客,我們出去吃喝一番。”
說着,李岩便拉起姬慶文的手,就往門外走去。
兩人選了京城裏一家有名的飯館,大快朵頤了一番,一直吃到華燈初上,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連升客棧。
接下來的幾天,姬慶文是一身的輕松,而李岩卻又不安緊張起來。
姬慶文之所以輕松,那是他确定自己交了一份白卷上去,心裏有數是絕對不會考中的;而李岩雖然覺得自己三道考題、三篇文章做得花團錦簇、辭藻流暢,卻擔心是否對了閱卷考官的脾氣,會取在會試的第幾名。
就這樣,一直等了十天時間,終于到了會試發榜的時候。
那天李岩不等太陽升起,便起床穿着梳洗整齊,一個人往發榜的貢院而去查閱名次。
可他去了整整一個上午,直到午時才回到客棧房内,臉色卻是烏黑鐵青,仿佛生了一場大病。
屋内的姬慶文見他這副模樣,不禁關切地問道“李兄怎麽了?你不是去看榜去了嗎?怎麽現在回來,臉色這樣難看,就好像落榜了似的?”
李岩擡眼看了一眼姬慶文,自失地一笑,卻不說話,緩緩坐在屋内一張椅子上,到了碗涼水,“咕咚咕咚”牛飲而下,終于長歎了口氣,說道“我自诩有才華不遜色于天下英才,原以爲這場功名唾手可得,卻不料也有名落孫山的一天……”
姬慶文驚叫道“這怎麽可能?要麽是考官瞎了眼?李兄這麽好的才華文章,居然也會考不中?”
李岩臉上陰晴不定,說道“今科考官還算公道。我看取在第一名會員的,就是那個劉若宰。他雖然輕浮一些,不過還是有真才實學的。可……可……可我的文章,即便不比他強,也絕不會比他差。即便沒有考中前幾名,再次也不會落榜啊……”
姬慶文在穿越之前,讀過幾篇《孔乙己》、《範進中舉》之類的文章,知道科舉考試對古代讀書人意味着什麽,生怕這場考試失敗,會将一個年輕有爲、才華卓著的李岩給弄傻了、吓癡了。
于是姬慶文趕緊安慰道“李兄的學問才華,我是知道的。今年不中,三年之後必然高中。不是前朝的張居正老相公,他不也是第一次會試不中,第二次才考中的嗎?說不定是李兄前幾日在客棧裏議論詩詞文章,氣勢太盛,被哪個主考官看見了,故意不取,有意磋磨一下李兄的意志,這也是有可能的。”
聽了姬慶文這樣一番話,李岩臉色終于恢複了一些。
姬慶文見了,趕緊又寬慰了兩句,便開門叫客棧跑堂的撿店裏好吃好喝的,盡管送到房間裏來,陪着李岩一邊吃菜喝酒,一邊說話聊天,一直坐到了夜裏。
一張紅榜頒布下來,便是有人歡喜有人愁,而能從科舉這根獨木橋上走過去的,畢竟還在少數——畢竟是歡喜之人少,憂愁之人多。
就拿這連升客棧而言,今日紅榜一發,客棧立即冷清了不少——隻因那些未能考中的舉人,不願再住在這客棧裏頭花冤枉錢,還未入夜便紛紛結清房款欠債,卷鋪蓋走人——原本熱鬧異常的連升客棧,頓時變得冷清不少。
姬慶文唯恐李岩再受這冷清氣氛的感染,便不讓他出門,而又叫跑堂送菜上來,同他天南海北地聊天直到兩人都已筋疲力盡,這才各自睡下。
然而姬慶文眼睛剛閉上,便傳來敲門之聲,又聽有人在門外問道“姬慶文在不在?姬慶文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