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正待開口說話,卻不料那位虬髯老者說道“這位官爺想要問我們是怎麽知道朝廷内幕的?那好,到一旁去,老夫細細講給你聽。”
說着,那老者從座位裏站了出來拽住那錦衣衛的手臂,說道“走,老夫跟你那邊去講。”
那錦衣衛當然不肯過去,用力一甩手臂,說道“你做什麽?有話這裏講,我不要過去,你就在這裏說。”
不料那老者臉色忽然大變,低聲呵斥道“不要亂動,叫你走,你就走。”聲音之中莫名充滿了一股威嚴之氣。
那錦衣衛聽了一驚,趕忙扭頭望去,卻見那老者臉上不知何時籠罩上了一層難以捉摸的神色,讓人無法拒絕、又無法抵抗,隻能亦步亦趨地跟着那老者走到連升客棧大堂角落當中。
過了不過移時,那老者便緩緩走了回來,而那錦衣衛卻沒有跟着,反而招呼着其他同伴哄然撤出了客棧,就連半句話都沒有留下。
這下就連小半年裏先後見識過魏宗賢、李自成、張獻忠、徐鴻儒等人的姬慶文都覺得有些怪異,便道“老先生,你好大本事。這錦衣衛那麽跋扈,你同他說了幾句,他便好似兒子聽老子的話一般,乖乖溜走了。”
老者微微一笑“說不定那人就是我的兒子呢。”說着,竟把方才姬慶文遞給那錦衣衛的銀票還給了姬慶文。
姬慶文見了更加摸不着頭腦,卻聽同桌那少年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做了你的兒子,那這錦衣衛可未知是福是禍了。”
老者并未答話,卻又高聲對一衆吓傻了的舉人們說道“好了,錦衣衛都走了,大家也都沒事了,還是快請回去休息吧。”
這些參加會試的舉人也都不是什麽笨人,知道今天這事情當中透着幾分詭異,誰也不敢多問一句、多看一眼,拔腿就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裏快步而去。
待大堂中人走了個稀稀落落,姬慶文也向那三人一拱手道“三位,在下初來乍到,不知道京師的規矩。今天多賴這位老人家幫忙,就連一百兩銀子都省了,這裏我先謝過了。”
說着,姬慶文便向那老者三人團團一揖,又道“那好,現在時辰已晚,我們就都回去歇息了。今日若是有緣再見,在下定當另謝。”
姬慶文想要快些離開,李岩卻端坐不動,說道“姬兄且慢,我還有幾句話要向三位請教。”
“哦?是嗎?我也有幾個問題,想要同幾位探讨探讨。”那年輕人說道,“這位先生有什麽話,就請問吧。”
李岩說道“在下一個酸腐文人,百無一用,毛病卻不少。其中一項,就是心理有了疑問,就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否則便是輾轉難寐。在下的問題也不難,隻想請問幾位到底是什麽身份?”
那少年聽了這話,似乎有些驚訝,身形一晃,卻反問道“你猜?”
“這位公子叫我猜,那我就猜。若是猜不中,也請莫見怪。”李岩說道,“看幾位的衣着舉止,再看方才這位老先生三言兩語就能将錦衣衛打發的本事,想必是京城之中響當當有頭有臉的人物。在下鬥膽一猜——這位少爺乃是京師之中哪位親王郡王的世子,或索性便是王爺本人。至于這兩位,一位是世子的先生,一位是王府的長史。不知我猜錯了沒有?”
那三人聞言面面相觑,臉上不約而同地挂上了笑容。
那少年道“這位先生果然才智過人,你猜得雖不完全正确,卻也猜了個不離十。”
那老者介紹道“我們這位爺确實是宗室子弟,隻因在玉牒上排行第五,因此大家都稱呼他爲‘五爺’。”
那位“五爺”點點頭,又說道“先生的問題,我已回答了。我也有個疑問,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李岩點頭道“五爺請問。”
五爺含笑道“公子手裏那張魏忠賢的字條,是從哪裏得來的?”
這張紙條的來曆,牽涉到魏忠賢、李精白、徐鴻儒、周秀英、徐純朝等人物,更牽扯到閹黨、白蓮教、錦衣衛等多方勢力之間的利益,稍有不慎,得罪任何一方,便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禍患。
因此姬慶文怕李岩将事情和盤托出,便趕忙接過話頭道“其實就是那天,我們宿在阜城縣驿站,碰到魏忠賢。也不知他發了什麽瘋,偏要塞給我們這兩張紙條,說是臨死之前要做件好事。唉!我們一本正經考試,憑的是自己本事,輪得到他做什麽好事?可是他死乞白賴偏要塞給我們,我們怕他糾纏不清,便隻能收了下來。”
話說到這裏,李岩也已聽出姬慶文話中避重就輕的意圖,便附和道“姬兄說得沒錯。我們兄弟可不要沾這個死了的閹人的光,又怕那日的事情被那個别有用心之徒看了去,便索性在今日這大庭廣衆之下說了出來,也算是放下心頭一塊石頭了。”
五爺聽了,點頭贊道“你們肯這樣做,也算是心胸坦蕩了。不過這魏忠賢到底寫什麽字,我倒有興趣看看。”
李岩一臉嚴肅地說道“五爺過譽了。魏忠賢既然已經自殺,那這張紙條等同于廢紙一張,在下用不着,五爺你也不必用。這樣,我幹脆撕碎了,免得有人利欲熏心,将金榜題名的希望寄托在這張爛紙之上。”
說着,李岩便将這張紙條在衆目睽睽之下扯了個粉碎,又浸在面前茶碗裏。
就這樣,這張在多少人眼中視爲瑰寶、又在多少人眼中視爲禍患的字條,就在這樣一汪價值不到五兩銀子的茶水的浸泡下,慢慢稀釋開來,化爲一團稀泥。
姬慶文靜靜看着這一過程,猛然間想起來自己也有一張一模一樣的帶有“魏忠賢”簽字畫押的字條——不如乘着這個機會拿出來,也一并銷毀了。
可他轉念一想李岩既已當衆銷毀了字條,那自己也跟着撇清了同閹黨的關系,再也沒人會深入追究下去。而現在閹黨勢力尤大,自己手上有這樣一份殺手锏,說不定什麽時候拿出來,便有扭轉乾坤之功。
于是姬慶文穩住心神,不動聲色,在座那三人自然也就猜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會另有一張字條。
而唯一知道内情的李岩,不知是故意裝聾作啞,還是在激動興奮的情緒下忘了這件事情,隻呆呆看着眼前這團稀爛的紙團,眼中放出迷離而又深邃的光來。
許久,才聽那年輕人贊歎道“這位先生在功名利祿面前,尚能自重自持,這樣的品行高潔之士,現在的官場裏可是不多了啊。”
李岩如釋重負般長舒了口氣,向那人拱了拱手,說道“五爺過獎了。在下不過是一介腐儒,有些書生氣罷了。”
“不,不。”那少年說道,“剛才聽兩位先生所言,絕不是那種隻會逞口舌之勇、筆墨之能的酸腐書生。兩位先生,還有對面那位武舉人,我看都是少有的經世濟用的人才。這位先生剛才也已經猜出來了,我也是朝廷中人,還有幾個問題想要同諸位探讨呢。”
說着,那少年便站起身來,伸手向那位年輕的武舉人招了招手,說道“還請這邊來坐坐。”
那武舉人卻不領情,拱手道“我同諸位都不認識,沒什麽好談的,别過了。”
卻聽那許久沒有說話的中年人朗聲說道“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你的父親是遼東團練總兵吳襄,你的舅舅是甯遠副總兵祖大壽,你叫做吳三桂,我沒有說錯吧?”
那武舉人聽了這話,驚訝得一雙環眼瞪得渾圓,問道“你怎麽會知道我的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