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五節人設崩塌

姬慶文這幾句話絲毫不留情面,說得錢謙益顔面無光,偏偏句句都說在這位東林領袖的痛處,讓他心裏想說的每一句話,都好像是在伸出手掌打自己的巴掌。

可姬慶文卻是一心想要痛打落水狗,要逮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要将錢謙益身上的皮徹底扒光,讓他從此在士林之中名譽掃地。

于是姬慶文沉思半晌,忽然想出一個狠主意來,咬着牙說道:“錢先生,都說‘君子固窮’,讀書人應該清貧樂道。可你錢虞山先生卻是生财有道,家産比我姬慶文可要多多了。不知你有什麽不與民争利的法子,可以教教我嗎?”

錢謙益已是失魂落魄,想也不想就否認道:“不……”

錢謙益原本是想說自己并沒有賺錢的法子,可這句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立即就被姬慶文抓住了話茬。

隻聽姬慶文立即接過這個“不”字,往下說道:“錢先生是說自己并沒有那麽多錢财吧?這句話騙騙别人還行,可要诓我姬慶文卻是萬萬不能。錢先生,你可别告訴我,你在尚湖山莊庫房裏那些奇珍異寶都是别人寄放在你這裏的!”

聽了這話,錢謙益已是汗流浃背——他錢謙益雖然不是什麽贓官、貪官,可自己在文壇之上出了名,就好像後世那些流量明星一樣,自己不想賺錢,自然有人給你送錢上門。這樣一來二去,錢謙益居然也積攢不遜色于江南任何一個大财主的資産來。

這些錢,來的雖然并不算是多麽光明正大,卻也不是坑蒙拐騙來的,要是堂而皇之撕撸開來,也沒有什麽說不清楚的。

可偏偏錢謙益這位東林黨魁,花了幾十年時間,給自己樹立起了一個清心寡欲的君子形象,若是讓衆人都知道這位“君子”居然在暗中聚斂起那麽許多錢财,那錢謙益數十年的人設,豈不是要一朝崩塌了?

錢謙益現在沒有一官半職,而東林黨也不是什麽具有人身約束力的嚴密組織,他被奉爲黨魁,爲一衆東林清流所仰慕,所依靠的,不正是這個符合讀書人口味的人設嗎?

要是這個人設崩塌了,他這個沒有官位在身的錢謙益就會變得一文不值。

這一點,是還指望着東山再起的錢謙益所不能接受的。

他正搜腸刮肚地想幾句駁斥的話,卻聽耳邊響起聲音:“錢老師,之前你請我作幾篇墓志銘,署的還是老師的名字。莫非這幾篇文章,也都收了不菲的潤筆吧?”

且不論錢謙益的人品如何,他的學識文采卻是首屈一指的,否則也當不了這個東林領袖。因此,不論是清華世家的文人、還是附庸風雅的商人,每逢紅白喜事,都以求他的一篇文章爲榮。

有了這樣的絕技,錢謙益自然不會放過,而動筆杆子換錢這件事情,在讀書人眼裏屬于“君子愛财、取之有道”的範疇之内。故而随着錢謙益的文名日盛,他的潤筆也是越來越豐厚,也因此積攢起越來越多的家産。

可錢謙益文采再高,也不過隻有一個腦袋、一隻右手,往往還不免有文思枯竭的時候。每當這種情況,錢謙益又不想放棄這些唾手可得的銀子,便會将這些作文的任務,交托給自己的幾位得意門生。

而方才發文的黃宗羲,便是錢謙益第一器重、信任的門徒,不是重要的文章,他還不願動用自己這位高足呢!

不過即便如此,這種請人代筆槍替的事情,相當于作假,還是太過令人不齒了,這讓錢謙益實在是難以在這樣的大庭廣衆之下承認。

可姬慶文卻是個耳朵尖的,離錢謙益和黃宗羲又近,早已将這幾句話聽在了耳朵裏,便立即問道:“這是黃太沖(黃宗羲的字)先生吧。你名氣尚好,不知你方才在錢虞山先生耳邊說了句什麽話?”

黃宗羲是純粹的正人君子,正到了近乎“迂腐”的地步,眼下這個局面他雖然不能給自己的“錢老師”拆台,卻也不願爲此說謊,隻能選擇沉默。

姬慶文卻不願放過這個機會,冷笑一聲,反對錢謙益說道:“虞山先生,看來令高足還是給你留了些面子啊!不過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方才黃太沖(黃宗羲的字)先生說的問話,你或許沒有聽清,我卻聽了個一清二楚。他問你:他替你作的幾篇文章,潤筆是不是被你收下了?”

面對這樣犀利的問題,錢謙益既不能承認,又不敢否認,隻能又垂首不語,隻當沒有聽見,兩隻手卻在不斷地顫抖。

姬慶文見狀,又複冷笑一聲:“嘿嘿,錢先生口辯之才是天下有名的,卻沒想到還有今日這般張口結舌的時候。好吧,你不說,就讓我說吧。讓我說說,你們東林黨到底誰怎麽一回事!”

隻聽姬慶文侃侃而談,将東林黨批得一無是處,隻聽他說道:

“你們東林黨到底是些什麽貨色?當今皇上勵精圖治,登極之初便清算閹黨,就連權傾天下的‘九千歲’魏忠賢都命喪黃泉。而閹黨垮台之後,皇帝自然是要重用東林黨的。這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衆正盈朝’之時。可這段時間裏,你們到底做些了什麽呢?不過是黨同伐異、以權謀私而已,一個個利欲熏心、目無社稷。就是這位錢謙益先生,興沖沖跑去京師,入閣不成便辭官不幹,不肯替朝廷效力,你這是什麽心胸?你看見那隻飛過去的蒼蠅嗎?它的心胸,還要比你寬闊得多!

“那東林黨一開始就是這副碌碌無爲的樣子嗎?不是的!當年的楊漣、左光鬥、東林六君子是何等樣的風骨?現在還存着一點半點麽?”

說着,姬慶文擡眼掃視了衆人一遍。

楊漣、左光鬥以及其他在同閹黨鬥争之中蒙難的東林六君子,别的且不去說他,可風骨之硬朗卻是世上罕見的。可以說,世人對東林黨的正面看法,全是這幾個人用鮮血和頭顱換來的。

因此當這滿堂東林黨人聽到這幾個名字的時候,臉上無不露出敬佩萬分的神色,跟着便是豎耳靜聽,聽聽姬慶文後面要說出什麽樣的話來。

隻聽姬慶文喘了口氣,又說道:“且慢,在下先給諸位道個歉。”

他拱手一揖,接着說道:“我說錯了,如今東林黨的根子還沒完全腐爛,還是有當年的風骨在的。在座的黃太沖(黃宗羲)、顧忠清(顧炎武)、王而農(王夫之)、張乾度(張溥),還有未到的史憲之(史可法)等諸位,我看氣節就絲毫不遜色于先賢。”

姬慶文之前是做過

功課的。

他提到名字的這幾個人,雖然在後世都是響當當的大學問家、大思想家、大文學家,可在當時還都是東林黨裏籍籍無名的小輩。而姬慶文卻利用自己已經掌握的曆史知識,提前知道了這幾個人的履曆和性格,提前詢問好了名字,在這個關鍵時刻提了出來,顯得自己對東林黨人了若指掌。

而被姬慶文提到名字的這幾人,自然是滿面紅光,頗有幾分得意。

卻聽姬慶文接着往下說道:“我方才已經說過了,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光憑風骨和氣節是遠遠不夠的,要有能做事情的人和想做事情的人。而這些人都應該是年輕人,那些在官場上厮混已久的老油子都是渾身的暮氣,早已是不堪重用了。隻有任用年輕人,才能夠真正挽狂瀾于既倒、拯救眼前的危局!”

姬慶文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不忘乘機編排幾句已成了落水狗的錢謙益。然而他這幾句話說得确實深入人心,讓這些赴約的東林黨人早就忘了估計錢謙益的面子。

隻見顧炎武“騰”地從座位中站起身來,說道:“好!姬爵爺這幾句話才是盛世危言。要我看,當今朝廷,能對得起忠臣、能臣這幾個稱呼的人不多,姬爵爺就是其中一個。”

姬慶文忙道:“不敢當,不敢當。我姬慶文渾身是鐵,能打幾顆釘子?如今這個世道,光我一個人,能起到什麽作用?我看還是衆人拾柴火焰高。”

“好!姬爵爺這話說得在理,爵爺有什麽富國強兵的法子,就盡管說出來吧。我們這些人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不過還會搖搖幾支秃了毛的筆,盡可以給爵爺擂鼓助威。”王夫之附和起來。

“可不是嘛!如今朝廷裏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的禦史言官們,對姬爵爺頗有一些非議。不打緊的,他們罵姬爵爺一篇奏章,我們就有十篇等着他們。我看這些所謂的翰林學士文采也是平平,就憑我們的筆杆子,不怕罵不過他們!”說話之人是張溥。

張溥雖然同姬慶文交往不深,但是幫他謝過一篇《五人墓碑記》,同姬慶文也算是有些淵源,因此說起話來自然随便許多。

姬慶文聽東林黨人對自己的态度已然是化敵爲友,心中異常高興,臉上帶着笑容答道:“諸位過謙了。以諸位的才華,隻要肯爲社稷效力,那在下‘富國強兵’的謀略必然是事半功倍!”

“好,爵爺有什麽要我們做的,就請盡管開口!”又有人提議道。

“事情就在眼前。”姬慶文答道,“諸位看到這座澱山鎮了嗎?我建這座小鎮,并在小鎮之内開辦各種店鋪,其實也不爲别的,就是爲了吸引那些富商地主過來消費,從他們身上賺銀子。賺來銀子之後,再補貼給國家使用。這雖不是富國強兵的根本辦法,卻至少也能讓朝廷花起錢來手頭略微寬松一些。”

當然了——在這個過程中,姬慶文自己也是要另賺一些錢的,而且賺的是大頭——至于這幾句話自然是不必同這些書呆子說。

不過這樣的說辭,已足夠讓這些東林黨人有所觸動了,頓時又互相讨論起來,無不誇贊姬慶文沒有去盤剝平民百姓,而是從富商身上賺錢,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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