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親耳從姬慶文的嘴巴裏說出“張緻修”的名字,又聽他曾經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樣了不起的話,衆人這才相信,這世上真有張緻修這個人的存在。
而這個人對于東林黨而言,卻又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不爲别的,就是因爲張緻修已死了多年的老父親,張居正。
張居正當政之時,除了有幾個不識時務的官員唱唱反調之外,早已是一統官場,就連被東林黨人視作猛虎的王錫爵,也隻能在張居正面前恭恭敬敬稱一聲:老師。
而張居正雖然死了許久了,可他老人家的能量實在太大,要是被誰又打起“張江陵”的虎皮,排班論次、左右逢源,說不定又能拉起一支政壇上不可小觑的力量來。
不過這一點,包括錢謙益、顧炎武、黃宗羲在内的一幹東林黨們都還沒有想得這麽深,還在驚歎于這位大隐于朝的張緻修。
唏噓一陣之後,顧炎武又道:“知難行易。姬爵爺和張先生的見識固然高明。可眼下這個局面,又當如何處置呢?”
眼看話題就要引入正題,姬慶文心中一陣得意,趕忙從嘴裏吐出四個字:“富國強兵。”
“富國強兵?富國?強兵?哈哈哈哈!”錢謙益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一個富國強兵。我中華曆史綿延五千年,無數才智高明之士,所求的也不過是‘富國強兵’這幾個字而已。你姬爵爺是何等樣人,就憑你也敢妄稱富國強兵?”
“沒錯!就憑我!憑的就是我!這普天之下,要說能談富國強兵的,除了我姬慶文之外,恐怕再無旁人了!”姬慶文毫不留情地反駁道。
接着,他便将自己“富國強兵”的舉措一一介紹起來。
首先是富國。
姬慶文在蘇州織造任上,先後整頓營建起紡織作坊、海港碼頭、姬氏錢莊等一系列産業店鋪,每年的利潤已經達到百萬兩白銀的數量級,相當于朝廷一年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而需要注意的是,這些錢,是刨去成本和支出以外的純受益,是拿在手裏就能花出去的。
這些錢裏,姬慶文每年要向朝廷進貢近五十萬兩的白銀和實物,幾乎支撐起遼東防線支出的半壁江山。其實在遼東戰事糜爛之後,大明朝廷每年填在東北的銀子要達到三四百萬兩之多。然而現在因有老督師孫承宗主持遼東防線,所以防守策略要比曆史上聰明和積極得多,皇太極一時陷入被動,無力發動大規模進攻,明廷自然也就不用召集大軍抵抗,軍費自然也就少了許多,每年百萬兩就能支持下來。
除了供應遼東軍事之外,姬慶文用這筆錢還做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興建澱山港碼頭、營造澱山鎮,這是衆人擡眼皆知的事實。
第二件,則是讓多九公在陝西西安附近建立水利工程,西安一代的糧食産出,盡可能少
受天氣災害的影響,而在今後,姬慶文則會将培育完成的甘薯送到西北去種植。這樣雖然不能從根本上澆滅西北民變的火種,卻也至少能讓火焰燃燒得略微緩慢一些。
以上的話,大多是在誇獎自己,姬慶文雖然說得口幹舌燥,心裏卻是無比舒坦,便接着往下說去。
其次便是強兵。
這點,主要體現在姬慶文按照戚繼光的兵法招募的“明武軍”身上。明武軍雖然人數不多,建軍三年來,隻從原先的五六百人,擴充到如今的兩千餘人而已。不過這支軍隊的戰鬥力卻是異常強悍,先後同西北民變的李自成、張獻忠,同白蓮教徐鴻儒,同滿洲皇太極、代善等人交手過,總能克而勝之,可謂是大明朝廷第一得力的軍隊。
要是沒有明武軍的存在,西北、東北戰事且不去說它,光白蓮教在南京的起事就沒有那麽容易平定。而江南軍備空虛,若是沒有明武軍的參與,光憑朝廷在江南的這些衛所軍隊,是絕對沒有辦法敉平白蓮教起義的。
而白蓮教主徐鴻儒素有大志,要是被他在江南這片富庶之地站穩腳跟,那無疑會在江南開疆辟土、登極稱帝。到時候明廷失去了江南這隻聚寶盆,就更加難以取得财政收入,更加沒法在東北用兵、在西北赈災,搞不好崇祯皇帝登基不過三四年,就去煤山找歪脖子樹去了。
姬慶文越說越是興起,最後總結道:“這都是遠的。就說近的,要是沒有我姬慶文、沒有我手下的明武軍,就靠劉孔昭、韓贊周這幾個窩囊廢,就根本不是徐鴻儒的對手。諸位哪還能在這裏把酒言歡、寄情風月呢?”
話說到這裏,姬慶文一篇文章終于做完,長舒了一口氣,掃視了滿堂自诩滿腹經綸的東林黨人一眼,這才坐了下來,在柳如是的侍候下喝了一口半溫的茶,潤一潤幾乎幹涸的雙唇。
他的這番見解,雖然略有誇張,卻都是有理有據、入情入理,說得東林黨人們大多心悅誠服。
隻有錢謙益還不服氣,憋了半天,才說道:“姬爵爺功勳卓著,令人佩服。不過老夫也要勸爵爺一句,賺再多的錢,養再多的兵,得不到民心,不還是無用?”
“民心?”姬慶文聽了這話,立即把茶碗放下,反唇相譏道,“你也配說民心?我告訴你——民心,你說了不算!”
錢謙益臉上一陣泛紅:“老夫說了不算,姬爵爺說了就算嗎?姬爵爺得不得民心,别人不知道,爵爺你自己還不知道麽?老夫雖然閑居于窮鄉僻壤,卻也知道朝廷之中對爵爺有所非議的大臣不少,每個月都有參劾爵爺的奏章直達天聽。要說民心麽……”
錢謙益得意地一笑:“要說民心,爵爺可謂是失盡民心了啊!”
“哼!胡扯!”姬慶文直言不諱地罵道,“這不是民心,是官心。官員恨我的、罵我的,多了去了,我當他們是蒼蠅、是蝼蟻,根本不放在心上。這些狂犬吠日,也能算是民心?錢先生要是想知道何謂‘民心’,那我受累就教教你好了。”
聽了這話,錢謙益臉上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他早二十年前就是名滿天下的人物,别人想要拜在他的門下,他都得掂量
掂量夠不夠分量,就根本沒有一個人敢教他一字半句的。
不過姬慶文沒有半點尊老愛幼之心,半點沒有放過這位“德高望重”的東林黨魁,隻聽他接着往下說道:“什麽是民心?民心無非兩條而已,第一是要安全:不能走着路、吃着飯,就被亂七八糟的人一刀給殺了;第二是要吃飽:不能餓着肚子做事。隻有做到了這兩條之後,才能談什麽民心向背。否則‘民’都沒了、‘心’都死了,還談什麽民心?”
錢謙益惱羞成怒:“你這些話都落了俗套下風,不值得于高雅之士談論。”
“哈哈哈,高雅之士。好一個高雅之士!”姬慶文放聲大笑起來,“你們這些高雅之士上過血肉橫飛的戰場嗎?見過餓殍遍野的災荒嗎?到了那樣的地方,一塊果腹的煎餅、一張墊屍體的席子,也要比你們苦心孤詣想出來酸腐文章要值錢得多。哼!我早就說過了,要是沒有我姬慶文替朝廷賺錢練兵,你們恐怕早就被造反的災民大卸八塊了,還跟我談什麽高雅?談什麽低俗?告訴你錢虞山,我說的這些東西,你就是再讀一輩子書,也學不到!”
錢謙益被這幾句話氣得臉都歪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從牙縫中間擠出幾個字:“你這是與民争利!”
姬慶文就知道東林黨必然會向自己發出“與民争利”的指控,因此對于這一條,早就同李陽商量了不知多少遍了。
于是姬慶文胸有成竹,坦然說道:“虞山先生這話又錯了。我并不是在‘與民争利’,而是在‘與富争利’。你鼻子下面也長着一張嘴巴,不如開口問問,我姬慶文什麽時候賺過百姓的錢?自從我過來蘇州、過來松江,你去問問這兩地的百姓生活過得是更好了?還是更壞了?”
錢謙益剛要開口說話,卻又被姬慶文堵了回去:“你要是懶得開口去問,那也好辦。今日大會,蘇州知府劉大人也在這裏,你自可以去問問他,一問就知道了。”
錢謙益好不容易逮住個話頭,說話已經是顧不得體面了:“誰不知道劉若宰跟你穿一條褲子都嫌肥,他說的話能信嗎?更何況,他過來蘇州當知府才幾天,士情民意,他能知道多少?”
“哈哈哈!”姬慶文笑道,“沒想到錢先生臉皮這麽厚,居然還好意思指摘别人!那我問你,你在江南居住已久,錢,想必也攢了不少了,不知道你有什麽興利除弊之舉,幫當地百姓做了些什麽好事情?百姓是不是都念着你的好呢?”
錢謙益原本不是個小氣的人,但自從入閣失敗回到故鄉蘇州府常熟縣之後,就滿心打算東山再起,成日同一群弟子門生吟詩作對兼之議論朝廷人物,一心想要恢複當年東林黨顧憲成的風光,确實沒有什麽閑暇在本鄉本土做什麽好事。
非但如此,錢家因所占田土甚多,經常因議佃之争,同佃戶們發生口角。而錢家的下人們,仗着錢謙益的勢力,還不時做出欺壓良善的腌臜事體來。因此錢謙益雖然在士林之中名氣如雷貫耳,可在尋常百姓眼裏,卻是個不擇不扣的地主惡霸。
故而聽了姬慶文這樣的質問,錢謙益就連反駁一句的勇氣都沒有,隻能選擇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