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姬慶文便将一份徐光啓的親筆信遞給了老者,這封信還是姬慶文離開京師之前,特意讓徐光啓在酒後寫的。
徐光啓年紀甚大,寫信時候又是微醺之時,幾筆字寫得抖抖索索,然而一筆一劃之中的風韻猶在。
那老者自從徐光啓幾十年前開蒙起就看着徐光啓的字長大,對這一筆極有特色的書法當然是極爲熟悉的。
因此他就連落款都沒看到,便已斷定這封信是徐光啓的親筆,便趕忙将書信重新裝回信封,拱手道:“這位先生原來是老爺的忘年之交,不知如何稱呼。”
姬慶文方才已經報過一次自己的名字,隻因爲這老者有些耳背沒有聽清楚而已,因此這次他有意放大了聲音:“在下姬慶文,是蘇州織造提督,皇上剛剛封我做福祿伯的那個姬慶文。”
“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是姬爵爺,老爺給家裏帶信時候不知提起過姬爵爺多少次。老頭兒我真是老眼昏花,越活越回去了。”老者恍然大悟,說了一串客套話,這才将姬慶文一行人迎入了徐家老宅,沏茶泡水地招待起來。
姬慶文大老遠從蘇州跑到上海,可不是爲了喝這口茶的,隻喝了兩口,便将話題引入正題:“老人家,這次在下受了徐閣老之托,是來貴府後院尋一樣莊稼的,可否勞煩老人家帶路?”
那老者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一邊起身在前引路,一邊絮絮叨叨說道:“我們老爺從小就愛鼓搗這些莊稼,不但附近田裏的東西拿到家裏來種,就連外地的也一樣弄來種。爲了這事,老老爺不知教訓過老爺多少次。直到老爺考中了進士,當了大官,老老爺才無話可說。老爺耳旁沒了督促,就更加厲害了,就連外國的莊稼也弄來種,說是要造福天下百姓……我說,種一斤糧,自己就吃一斤糧;種一石糧,就吃一石糧,自己還都吃不飽肚子呢,關别人什麽事情?還說了,外國人都長得髭毛乍鬼的,吃了他們的莊稼,搞不好也把自己的頭發吃紅了、把眼睛吃藍了,不是也要變成鬼了嗎?”
姬慶文聽這老者是個“自來熟”,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便趕忙打斷道:“沒想到老人家還見過外國人,這倒也不容易……”
老者又接過話頭:“當然見過了。老爺最愛結交外國傳教士,來來往往的洋人我當然見過不少了。不過這些洋人倒還算客氣,坐立舉止也算是有個人樣。”
說話間,衆人已來到徐宅後院之中,見這處院子甚大,裏頭卻長滿了草,顯得十分雜亂。
姬慶文撓撓頭:“老人家,這裏就是徐閣老信中說的後院嗎?”
老者臉上一紅,道:“就是這裏了。讓姬爵爺笑話了。前幾年我還年輕時候,也幫着老爺打理打理。可去年生了一場大病,身子骨不如往年了,再也幹不動農活了。偏偏老爺進京時候交代過,這院子裏種的東西不能亂動,因此我也不敢讓佃戶進來收拾,漸漸的就這樣荒蕪掉了。”
姬慶文點點頭,道
:“那今天正好,我正可以幫着老人家整理整理,就是不知老人家放心不放心了。”
老者立即眉開眼笑:“放心,當然放心了。隻是這樣的粗活,叫姬爵爺這樣的貴人做,怪過意不去的。”
李岩立即插話道:“老人家這話就偏了,國朝以農爲本,所謂‘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種田’,漁樵耕讀乃是君子謀生的手段,又有什麽過意不去的?”
衆人說幹就幹。
姬慶文這次帶在身邊的黃得功、李元胤、楊展等人都是莊稼漢出身,下地幹活是打娘胎裏就帶出來的本事。至于姬慶文自己和李岩兩人,雖然從沒幹過莊稼活,卻也是看樣學樣,捋起袖子便忙活起來。隻有柳如是手無縛雞之力,在一旁幫着倒水而已。
可問題又來了,姬慶文想要找的是甘薯,可包括他在内,沒人知道甘薯在地裏長成什麽樣子,又談何尋找呢?
不過姬慶文雖然沒種過甘薯,卻吃過甘薯,知道這東西并不是吃長在外邊的莖葉,而是吃在地下的塊莖。
于是姬慶文故作高明的樣子,命令手下人等,凡是長得差不多的植物,不管葉子是大是小、是黃是綠,統統給拔起來,送到自己面前看看。
這樣的法子雖然粗暴,卻是極爲管用,不過片刻功夫,便聽黃得功大喊道:“東家,這顆玩意兒長得怪異,看着是獨苗一根,下面的根居然長得跟個雞蛋似的。還不止一個,是一大串!”
姬慶文聞言大喜:“好了,大家都停手吧,黃得功這厮運氣好,中了頭彩,找到了甘薯,我要重重賞他。”
說着,姬慶文便快步走到黃得功身旁,附身下去,果然見他手裏提着一顆不大不壯的植物,根部果然蕩蕩悠悠挂着一大串土黃色的東西——果然就是姬慶文穿越之前吃過的甘薯。
衆人也想看看姬慶文苦心孤詣尋找的甘薯到底長什麽樣,圍了上來,指指點點說道:“爵爺,這就是甘薯?能吃嗎?”
姬慶文微笑道:“能不能吃且不論,你們先照着這株植物的樣子,找找别的地方還有沒有。”
衆人得令,各采了一片葉子作爲模闆,在不大的院子裏好一陣搜索。
幸好徐光啓當年引入甘薯的時候專門做了備份,并沒有隻種了一棵,現在找起來居然還有七八棵活的,有幾株還長得特别壯大,一看就是甘薯界的成功人士。
看到徐光啓的院子裏有這麽多株備份,姬慶文一下子放心下來,讓黃得功等人挑選長得最壯的甘薯挖了三株出來。
這些人天天聽姬慶文談論這些甘薯的重要性,幹起活來一個個都輕手輕腳,比抱着自己老婆還要更小心一些,生怕哪裏磕壞了、碰壞了,捧着整個植株放在姬慶文面前。
姬慶文穿越之前是個生活在大城市裏的程序員,并沒有下地幹過農活,卻也從小學的自然課裏知道甘薯培育的方法,也知道這種後世廣爲播種的植物也并沒有什麽精貴的。
于是他伸手大大咧咧從一棵甘薯的根部拽下了幾個雞蛋大小的塊莖,遞到“大老婆”柳如是面前,說道:“大老婆,輪到你大顯身手了,把這幾個甘薯蛋蛋煮一煮,讓大家都品品味道。”
柳如是好似接過金元寶一樣接過這幾個甘薯,臉上卻滿是茫然的神色:“這個……這個要怎麽煮?”
姬慶文也回憶了一下自己在二十一世紀的記憶,回答道:“怎麽煮都行。你先用刀削了皮,切成片,放在湯裏煮就是了。要是不愛吃煮爛的,就切成手指,放在熱油鍋裏煎一下也是可以的。”
柳如是從來沒見過姬慶文下廚燒飯做菜,半信半疑地捧着這幾個甘薯,向徐家老宅看家的老者借了鍋碗瓢盆,便是好一陣忙活。
待她回來的時候,手裏卻已捧着兩個碗碟——第一個,是用水煮過的甘薯片;另一個,則是用油炸過的一盤甘薯條。
柳如是烹調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姬慶文從兩盤裏頭各取了一樣放在嘴裏一嚼,竟覺得該軟的軟、該脆的脆,比起後世金拱門、開封菜那些流水線裏出來的土豆泥、炸薯條可要好吃多了。
于是姬慶文又招呼着其他幾位也跟着一起品嘗品嘗。
也不知他們是覺得這兩樣東西确實是好吃,還是礙着姬慶文的面子,一個個都大呼是人間美味,三兩下就把食物給吃完了。
李岩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道:“姬兄,沒想到這甘薯竟是這樣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推廣起來容易不容易了。要是隻服江南這魚米之鄉的氣候土壤,不适應陝西山西的黃土,那可就不妙了。”
姬慶文笑道:“李兄多慮了。甘薯這東西沒那麽嬌貴,你看徐閣老不知多少年前種的這幾株甘薯,這麽多年裏沒人除草、驅蟲、施肥,不也長得很好嗎?若是從江南移到山西、陝西那邊種植,最多産量降低一些、味道難吃一些罷了。”
李岩點着頭,回味着甘薯的味道,再不說話。
黃得功卻道:“東家,我是莊稼漢出身,又有一把子傻力氣,種稻、種麥、種高粱……反正沒有我不會種的,卻不知這種外國來的東西究竟應該怎麽種。”
姬慶文聞言大笑兩聲:“得功啊,看來你這莊稼漢,種地的本事卻還不如我這個地主家的狗少爺。你不會種?我還不會種嗎?”
黃得功也不知道姬慶文說得是真是假,隻是不停點頭,唯唯諾諾而已。
姬慶文見時辰不早,便讓人将這幾株拔起來的甘薯帶回,又給了那看家的老者幾十兩銀子。
那老者一開始還不肯收,姬慶文卻說這是讓他好好照管這座菜園子的本錢,這才讓他心甘情願将将銀子收了下來。
爲防止節外生枝,姬慶文不願将這幾棵寶貴的甘薯樣本帶回人多嘴雜的蘇州城,而是就近在自己能夠完全掌控住的澱山港碼頭居住了下來。
在碼頭附近,姬慶文派人專門選了一處豐饒濕潤的土地,将采來的幾株甘薯的塊莖取下,放在潮濕的空氣之中任其自然發芽之後,再種在泥土之中。
姬慶文下種之時,正是寒冬将近之刻,天氣甚是寒冷。
姬慶文唯恐幾株剛剛發芽的嫩苗被凍傷了,便派人讓蘇州織造衙門轄下的織坊定做了幾十匹純白的綢緞,做成半透光不透風的帳子,支在甘薯地的上面——每逢陽光正好之時,便拿開了讓其接受陽光,陰雨天氣則支起來遮風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