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慶文答道:“說來也不是什麽大事。溫閣老也知道,袁崇煥同我一同拜在孫承宗老督師門下,算是有些同門之誼的。眼下他就要開刀問斬,因此我想陪他喝一杯斷頭酒,也算是送他上路了。不知溫閣老能否成全?”
遇到官員殺頭,同鄉、同年等給犯案的官員喝幾杯酒、贈幾句詩也算是大明朝廷的習俗了。
袁崇煥雖然身份特殊,可姬慶文也是不是尋常之人,溫體仁自然也想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便道:“不敢。這也是姬爵爺的一番心意,那就請便吧!”
“好嘞!”姬慶文等的就是這句話。
隻見他拱了拱手算是謝過了溫體仁,一轉身便吩咐黃得功道:“得功,把酒菜給我擺上來,我要給袁督師送行!”
黃得功“好的,東家”答應一聲,便快步奔了下去,招呼起姬慶文手下幾個帶進京來的礦工,擡着幾個大食盒便登上了處刑台。
在台上的假袁崇煥、真康一刀疑惑和憤怒的眼神中,逐漸擺開了兩壺美酒、二十幾樣小菜,竟比尋常有錢人家過年時候吃的年夜飯都要豐盛許多。
姬慶文擺下這麽許多酒菜,就是爲了拖延時間,讓溫體仁手下的劊子手在倉促之間沒法仔細勘驗“袁崇煥”的相貌,因此他作爲送行之人,不論是真戲還是假戲,總是要做全的。
于是姬慶文親自斟了兩杯酒,送到康一刀面前,笑着說道:“今日便是當頭一刀,我想救也救不得了。這杯酒你先喝着,想想自己死得明不明白,是不是罪有應得?”
康一刀這一輩子偷過錢、劫過道、殺過人、踢過寡婦門、拆過絕戶墳,以他的人品作爲,在衆目睽睽之下痛快一死,已是十分便宜的了。然而他今日被好像粽子一樣捆綁在菜市口處刑台上,卻是十分糊塗、一點也不明白。
這讓自诩爲黑道一把好手的康一刀十分不忿,聽到姬慶文的話,更是一肚子的不服氣,怎奈自己的喉嚨被周秀英用匕首割破了,嘴裏隻能發出“咿咿呀呀”仿佛嬰兒哭鬧的聲音,否則非要痛罵出來不可。
那邊溫體仁見姬慶文居然擺出這樣大的排場來,禁不住有些擔心,便從監斬台上派了個人下來,問姬慶文道:“爵爺,尋常給犯官送行,也就一杯水酒、幾樣小菜而已,你怎麽擺了桌酒席?似乎有些不太合規矩吧?”
姬慶文朝台下說道:“什麽規矩不規矩的?酒菜多少,全看同犯官的關系。袁督師與我是師兄弟,又是并肩戰鬥過的戰友,這幾樣東西算什麽?你回去告訴你們溫閣老,就說他老人家要是有朝一日壞了事,我一樣擺一桌席面給他送行!”
這傳話之人畢竟沒有姬慶文這樣的膽量,隻将姬慶文擺出席面的理由講了,卻将最後一句揶揄的話隐去了。
溫體仁現在正在得意的時候,隻求安安穩穩将袁崇煥殺了,沒由來得罪姬慶文這個刺猬似的人物,便也作罷了。
就這樣,姬慶文在刑台上待了有半個多時辰,忽聽台下傳來炮聲,又有人高聲呼喊道:“午時三刻已到,驗明罪犯正身,開刀問斬咯
……”
四周圍觀的看客們等的就是這一刻,聽了監斬劊子手的呼喊,頓時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
姬慶文一顆小心髒在胸腔裏“咚咚咚”跳個不停——他處心積慮,買房、挖洞、換衣、救人、拖延時間,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可萬萬不能在這最後的節骨眼上出什麽岔子!
于是姬慶文又假模假樣地同假袁崇煥喝了杯酒,說了幾句話,便在等候許久的劊子手的催促之下,頗有幾分不舍地收拾起滿地的餐盤、酒杯,這才離了處刑台。
那劊子手等候半天,登上高台,捏着血肉模糊的假“袁崇煥”、真“康一刀”的臉看了半天,臉上頓時露出疑惑的表情,快步跑到監斬台前,對溫體仁說道:“大人,這袁崇煥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奇怪在哪裏?”溫體仁問道。
“回大人。小人素來在刑部辦差,都說袁崇煥進刑部大牢之後,姬慶文爵爺多有關照,并沒有吃什麽苦,怎麽現在滿臉都被打得鼻青眼腫?”
姬慶文沒想到這個劊子手竟是個細心人,遠遠聽到這句話,背上頓時冒出汗水,緊張得被自己口中的唾沫嗆了一口,止不住咳嗽起來。
卻聽又有監斬台前又有一人說道:“關照也有關照不來的!昨日末将剛同姬爵爺一同見過袁崇煥,袁崇煥身上的新衣服還是當着我的面換的!”
姬慶文聞言一愣,循聲望去,卻竟是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在幫着自己說話。駱養性這人一向是姬慶文明裏暗裏的對頭,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給姬慶文打包票,這讓姬慶文自己也是一驚。
那邊溫體仁見現在已是時辰不早,要是不再開刀問斬,就怕誤了崇祯皇帝的旨意,便擺擺手對那劊子手說道:“好了,有錦衣衛指揮使駱大人擔保,你還多說什麽?出好你的紅差,旁的事不要你多管。”
劊子手殺人是爲不祥,因此便特意美其名曰“紅差”就是爲了讨個彩頭。而犯事當斬的官員百姓,爲了死個痛快,往往會花錢請“手藝”精湛的劊子手行刑,否則要是碰到個生手,一刀下去,折騰半天才死,豈不叫人死得也不安生麽?
那如何界定一個劊子手的手藝呢?
臨時抓來一個人當場殺了看顯然是不合适的,那就唯有看這個劊子手出過幾次“紅差”,出的“紅差”的對象又是誰了。
而無疑能給曾經權傾一時的薊遼督師袁崇煥行刑,可謂是劊子手職業生涯一項了不起的履曆了,因此今日行刑的劊子手自然加倍小心,聽溫體仁這樣說話,便再不願節外生枝。
隻見此人伸出渾圓粗短的雙手,朝溫體仁拱手作揖,便一轉身,高喊了一個“呔”字,擡頭挺胸、威風凜凜便往處刑台而去。
待走到假“袁崇煥”身旁,那劊子手俯身說了幾句“天命如此、切勿怪罪”之類的廢話之後,便提起身旁一口早已将刀鋒磨得仿佛蟬翼的砍刀,雙手緊緊握住刀把,高高舉過頭頂,長舒一口氣,忽然用盡渾身上下的氣力,用力向下一劈。
被裝扮成袁崇煥的康一刀,脖子顯然沒有抵擋這口砍刀刀刃的硬度——隻聽見“唰”的一聲,康一刀那顆頭顱便帶着疑惑的表情,從脖子上跌落下來,在處刑台
上滾了兩圈,方才停了下來,終于在莫名其妙之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那失去了頭顱的驅殼,自然也就被抽走了全部的生命力,沉沉跌倒在了處刑台上,化作一塊毫無作用的腐肉。
台底下觀刑的閑人之中,盡有不少田産在去年的“己巳之變”中被滿洲人劫掠破壞殆盡的,自然對袁崇煥深惡痛絕。因此他們見“袁崇煥”人頭落地,無不欣慰異常,口中高呼:“好!殺得好!”
而大部分看客卻同袁崇煥無冤無仇,隻聽有人叫“好”,似乎覺得今日自己大老遠過來觀斬,若是不叫上一兩聲“好”就白費了這半日功夫一般,也跟着叫道:“好!殺得好!”
這般毫無意義的鹦鹉學舌,倒也頗有些氣勢,随着“袁崇煥”的一命嗚呼,菜市口上下内外呼喊成一片,就好像陣前斬了地方大将,就好像大明軍隊深入遼東,大勝滿洲、活捉了皇太極……
待呼喊聲稍稍平息,那劊子手這才放下屠刀,一彎腰将滾落在地上的腦袋提了起來,大步走到監斬台下,朝包括溫體仁在内的一幹監斬官們一揚,道:“回諸位大人,欽定犯官袁崇煥已明正典刑,現有首級一顆獻上,請諸位大人驗看。”
台上坐着的都是些正經科甲出身的讀書人,就連廚房裏殺雞宰鵝都唯恐避之不及,哪還能正眼細看這隻血肉模糊的肉球呢?
隻見溫體仁草草掃了一眼,說道:“行了,你差事辦得好,明天到刑部領賞好了。至于袁崇煥的屍首,爾等先收殓起來,朝廷别有計較。”
話音未落,卻見姬慶文又走上前來,道:“溫大人,在下乃是袁崇煥的師弟,他的屍首可否由我暫時收殓安葬?”
姬慶文提出這話,還是因爲方才所殺的并不是真的袁崇煥,根本經不起進一步的勘驗,隻有将這顆頭顱、這具屍體掌握在自己手裏,才能将事情做得天衣無縫。
溫體仁自然不知道其中的關節,便也沒有拒絕的理由,随口答應一句,便道:“也好。不過袁崇煥是個緊要人物,他的屍首爵爺也請小心處置,說不定朝廷别有處分也未可知。”
溫體仁的别有處分,意思是對已死的人物開棺戮屍、挫骨揚灰之類,這點姬慶文倒是不擔心的,反正埋在土裏再挖出來,搞個面目全非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姬慶文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話鋒一轉,又道:“對了溫大人。在下名下的錢莊,克日就要開張,可聖旨如山,我即日就要離京,應該無暇經營了。因此今晚便在錢莊之内擺下酒席,溫大人要是有空,能否過來吃我一杯水酒,也好給我個面子?”
聽了這話,溫體仁頓時記起方才姬慶文給死鬼“袁崇煥”敬酒時候的場面,覺得十分不吉利,卻也不想就這樣拒絕了,隻能謅個理由道:“爵爺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近日政務繁忙,得空我一定過來給爵爺捧場。”
說罷,溫體仁便起身離開了。
其餘幾個監斬官都是大理寺卿、都察院右都禦史之類的高官,同姬慶文都有些交情,有幾個還收過他的錢,見内閣大學士溫體仁走遠了,便也再無顧慮,紛紛起身向姬慶文道賀,恭喜他新店開張、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