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頭一連被姬慶文這幾個問題問得啞口無言,許久才想起自己不過是個下馄饨的,笑着說道:“爵爺這是怎麽話說的?我老張頭就是個賣馄饨的,要不是小時候家裏面逼得緊上了幾年私塾,否則連大字都認不得幾個,又怎麽能議論袁督師這樣的朝廷重臣呢?”
老張頭的老婆也過來幫腔道:“可不是嘛。我老公今天也不知是怎麽了。往常多少大人在我們這裏吃馄饨,從來都不會說半句話的,今天怎麽該說的、不該說的同爵爺說了一大堆。”
說着,老張家的便将一碟子花生米放在姬慶文的面前,又道:“爵爺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姬慶文擡眼微笑了一下表示感謝,卻忽然發現老張家的雖然已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了,卻也是風韻猶存,可見年輕時候也是個美人坯子,不知怎的,竟會嫁給老張頭這麽個擺攤賣馄饨的。
于是姬慶文笑道:“老張家的倒會說話,你們兩個一唱一和還真是對恩愛夫妻。不過我這人說話做事随便得很,老張頭随口一說、我順耳一聽,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不是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也是個匹夫,天下這麽多張嘴巴,也無所謂我多說一句。”老張頭說道。
姬慶文又同老張頭閑扯了兩句,隻是不再提起袁崇煥的事情,後來見百官下朝回來,又不願同這些官員們多打招呼,付了錢、領了黃得功便回雲來客棧去了。
這一夜姬慶文都沒睡好,剛回客棧見衆人剛剛起床,并沒有什麽需要自己幫着處理的事情,便立即回房睡下了。
可他剛閉上眼,便聽房門被粗暴而又急促地敲響了,門外傳來小多子的聲音:“少爺,快起床吧,徐閣老來了,來尋少爺來了。”
姬慶文渾身上下都是疲憊,被人打攪心裏固然不痛快,可聽是徐光啓過來拜訪自己,也隻能說聲“知道了,請徐大人到雅緻屋内稍後,我待會就來。”
說罷,姬慶文起身将剛脫下的衣服重新穿好,又洗了把臉,這才出門去見徐光啓。
徐光啓神色顯得十分慌張,見姬慶文進屋,來不及寒暄便說道:“姬老弟,大事不好了。”
姬慶文聞言心頭一緊,忙問:“徐閣老爲什麽這麽說?莫非是皇上已經下旨要處死袁崇煥了麽?”
徐光啓蹙眉道:“雖不中,亦不遠矣。姬老弟還記得皇上要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地方五品以上官員,上奏章議論袁崇煥的罪過麽?這幾日官員們的奏章都遞上來了,老夫在内閣粗略統計了一下,主張殺袁崇煥的,十份奏章裏沒有九份,也得有七八份啊!”
姬慶文驚道:“怎麽會這樣?周延儒這厮不是說會同朝廷百官打招呼的嗎?怎麽會搞成現在這麽個爛攤子?這周延儒是窩囊廢嗎?”
“首輔周大人有沒有同官員們打招呼我是不知道。可看奏章的内容,似乎是百官對袁崇煥放縱鞑子劫掠京師周邊之
事耿耿于懷。老夫也同上奏章的幾個門生聊過,聽他們說,他們在京郊置辦的産業、莊園、田産被鞑子踐踏得一塌糊塗、擄掠得十室九空。官員們損失這麽大,又怎麽可能會替袁崇煥說情呢!”徐光啓道。
聽了這話,姬慶文的困意已是一掃而空,忽然想起方才不多久之前就同賣馄饨的老張頭的談話,幽幽說道:“奪人錢财,好比殺人父母。看來袁崇煥是同朝廷百官結下了血海深仇了。”
徐光啓歎了口氣:“唉!就是這個話……看起來袁崇煥已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姬老弟,老夫勸你一句,這件事情你可不能再摻和下去了,要是拔起蘿蔔帶起泥,連帶着連老弟你都牽連進去,那可就不好辦了……”
确實不好辦。
崇祯皇帝想要處死袁崇煥,姬慶文是知道的。他原本的打算,是打算使用朝臣的力量,來壓服皇帝改變心意,卻沒料到朝廷百官也大多建議處死袁崇煥。而更可怕的是,莫名其妙來了多爾衮、鳌拜等人,又給袁崇煥頭上扣了個“私通外國”的屎盆子,等于給袁崇煥定了條硬邦邦的死罪。
想到這裏,姬慶文禁不住苦笑出來:“哈哈哈。徐閣老,我終于知道爲什麽之前我去山海關時候,孫承宗老師也叫我不要管袁崇煥的事了。唉!姜還是老的辣,孫老師早就看出袁崇煥已到了必死之時,任何打算營救他的行爲,其實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已。”
徐光啓也歎了口氣,說道:“孫老督師也算是目光如炬了。隻是可惜現在正是朝廷用人之際,袁崇煥好歹也是有幾分才幹的,這樣殺了他,雖也是罪有應得,也略覺可惜了啊……”
姬慶文咬牙切齒道:“徐閣老,這可不隻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啊!閣老您說,現在殺了袁崇煥,是利大于弊呢?還是弊大于利呢?”
徐光啓歎了口氣,道:“老弟的心思,老夫明白得很。隻是現在袁崇煥是個在火上烤的栗子,你要火中取栗,非得引火上身不可。要是姬老弟也被牽連進去,那就更是有弊無利了……”
“不,徐閣老。”姬慶文還不死心,“我是咽不下這口氣!要殺袁崇煥的,都是些什麽人?不過是閹人太監、滿洲鞑子,還有一幹自私自利的昏頭官員罷了。而你、我、孫承宗老師,心裏都是覺得應該留住袁崇煥的性命的。要是袁崇煥就這麽死了,豈不是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姬老弟這話說得透徹。”徐光啓道,“不過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在廟堂,同樣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分明是錯的,你卻不得不昧着良心去做;也有很多事情,分明是對的,你卻做不了。”
“做不了也要去做!徐閣老,孔子說:‘知其不可爲而爲之’,方爲君子。我偏要做去坐坐這件做不了的事情。徐閣老能今天匆匆趕來同我說上這幾句話,我已是很感激的了。徐閣老是朝廷棟梁,就請明哲保身,别再插手這件事情了吧!要是晚輩因此得罪了皇上,也被牽連進去,還得靠徐閣老在皇上面前替我說話呢!”
說罷,姬慶文便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向徐光啓深深作了一揖。
徐光啓也顫顫巍巍地起身回了個禮,說道:“這事
就包在老夫身上了。要是姬老弟也被問罪下獄了,那老夫就是拼了這個官不做、拼了這條老命不要,也得把老弟給救出來!”
徐光啓這幾句話,讓姬慶文心頭一熱,又說了幾句感恩的話,這才親自将老态龍鍾的徐光啓送出了雲來客棧。
此時李岩也已起床,見徐光啓來了又走,便詢問姬慶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姬慶文将袁崇煥一案的本末來由簡略地同李岩說了,最後又補充道:“李兄,原本以爲袁崇煥已經被我保下來了。沒想到一夜之間,一切成功全都打回原狀。看來這件事情還得重新辦理。”
李岩蹙眉道:“姬兄,這件事情好說不好做。之前能夠動搖一下皇上要殺袁崇煥的聖心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現在又要再改換一次聖心,又談何容易呢?”
“哼!逆天改命乃是本爵爺的使命,李兄,你就看好的吧!”
說罷,姬慶文便高聲招呼道:“小多子,給我備轎!”
小多子趕緊上前幾步,說道:“少爺,你一整天都沒睡過覺了,現在又要出去辦事,就是鐵打的人也要垮了啊!”
李岩在一旁說道:“那你就别備轎了,問客棧掌櫃的借一輛馬車,再收拾起被褥鋪蓋放在馬車上,讓姬兄一邊走、一邊休息,不就行了?”
姬慶文坐上搖搖晃晃的馬車,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馬車在京師重地不敢快速奔馳,行動速度比起輕便小轎來也快不上多少,走了約有半個時辰,便按照姬慶文的吩咐,來到了刑部大牢之前。
姬慶文從睡夢中醒來,下車來到大牢門前,對看門的衙役說道:“這位兄弟,我要去看看袁崇煥,不知能不能行個方便?”
刑部上下的衙役、牢頭都已被姬慶文用銀子喂飽了,見金主過來了,說話異常客氣,可話中意思卻是異常強硬:“回爵爺。不是小人不給爵爺面子。今天一早,溫尚書就給小的們傳了聖旨。說是袁崇煥有可能勾結滿洲鞑子,要小的們小心看管,不能讓他同任何人見面,否則就要嚴懲看守之人呢!”
“哦?就連我都不可以麽?”姬慶文問道。
“但凡隻要有一個人能見袁督師,那就非是姬爵爺你了。可皇上的聖旨厲害,要是違抗了,便是欺君之罪……小的們肩膀上就隻有一個腦袋,砍了也就沒了,求大人能夠體諒下情,可别再難爲小人們了……”衙役說道。
話已至此,姬慶文便沒有多少可勉強的了,一聲不響地翻身爬上馬車,對同乘一車的李岩說道:“李兄,方才的話,你都聽見了?這事怎麽辦?”
李岩道:“看來皇上是下了狠心了。現在的問題就出在兩個地方。一是那幾個滿洲鞑子:現在李指揮和周姑娘還沒有傳消息回來,就隻能先等着。二是就是那些彈劾袁崇煥的官員們:一個一個去找他們談話是來不及了,現在隻有去尋周延儒才好。”
“對,走,去周府!”
說罷,姬慶文又躺了下來,一閉眼便睡着了。
待他醒來時候,馬車已停在一座門楹寬闊的官員府邸之前,聽趕車的小多子說道:“少爺,周延儒首輔的府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