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平心而論,今日雖然沒有把袁崇煥一案審結,可審問到現在這個程度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了——首先是那憑空冒出來的姬慶文沒有搗亂,其次是半路殺出來的周延儒也沒有過多幹涉,更重要的是袁崇煥态度十分誠懇老實,并沒有恃功自傲、對抗審問。
這樣的結果,雖然未盡全功,但也足夠溫體仁滿意的了,是時候将審問暫告一段落了。
于是内閣次輔溫大人又使出了自以爲高明的所謂“一石二鳥”之計,朝姬慶文拱手道:“也好,既是姬大人求情,那我們今日就審到這裏吧。”算是給了姬慶文一個面子。
他又照例扭頭問周延儒道:“周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卻見周延儒已經站起身來,一邊往刑部大堂外走,一邊說道:“溫大人你是主審官,這種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的。”
溫體仁看周延儒步履極爲匆忙,似乎是趕着要去辦一件什麽要緊事,頓時恍然大悟,追着周延儒的背影問道:“周大人,你是不是要進宮面聖?”
周延儒嘴角一咧,笑道:“今日内閣裏是我值班,我自然是要面聖的。怎麽?溫大人有意見嗎?”
溫體仁當然有意見。
要是周延儒現在就去觐見崇祯皇帝,并且給自己上一通眼藥、說一套壞話,那可就是後患無窮了。
想到這裏,溫體仁立即慌了神,趕忙說道:“周大人且慢,我們一起進宮面聖去!”
周延儒卻道:“不必了。溫大人審訊袁崇煥要緊,要是有什麽事情,本官可以替溫大人向聖上代奏。”他一邊說,腳下的步伐卻是一刻也沒有放慢。
溫體仁見狀大驚,趕忙站了起來,要刑部衙役們将袁崇煥好生關押好了,便快步往周延儒身後追去。
大理寺卿見兩位内閣大臣走了,自覺留在刑部大堂之内也沒多大意思,便起身朝衆人團團一揖,也走了。
這樣一來,刑部大堂之上原先的三位主審官在轉眼之間便已走了個精光,隻留下了一個旁聽的姬慶文。這讓姬慶文忽然發現這是一個單獨同袁崇煥說上幾句話的好機會。
于是姬慶文含笑着同大堂之上的衙役說道:“諸位,站了半天了,都累了吧?來,這裏是三百兩銀子,大家拿下去分一分,找個茶館喝口茶、潤潤嗓子,下一堂喊起堂威來,中氣就更足了。”
說着,姬慶
文便從袖中取出一百兩一張的三張銀票,按在刑部大堂的幾案之上。
衙役班頭見狀,趕忙走上前來,口中一連說了好幾句感恩的話,這才将三張銀票揣在懷裏。
姬慶文見衙役們拿了錢,話自然好說了不少,便開口道:“諸位,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諸位能不能給我行個方便?”
姬慶文本人在官場之内還是頗有一些名氣的,都知道他有錢得緊,幫他做些事情,說不準又有賞賜。
因此那衙役班頭趕忙答應下來:“爵爺客氣了,太客氣了!能幫爵爺辦事,那是小人們的福分,爵爺有什麽話,就盡管說罷。”
姬慶文含笑點頭道:“好說。這個……袁崇煥督師與我同拜在孫承宗老師門下,我們許久沒有見面,有幾句貼心的話要講……那個……諸位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同袁崇煥單獨說上幾句話?”
那衙役面露難色道:“姬爵爺,不是小人不給您老面子。袁督師是何等樣人,天底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萬一出了什麽纰漏,小人肩膀上這顆腦袋,可就保不住了啊!”
“嗨!”姬慶文道,“你想哪裏去了?我不過是想要在獄神廟裏同袁崇煥說幾句話罷了,你找幾個衙役兄弟,死死把守住門口,我還能殺散衆人,把袁崇煥強行劫走嗎?你當我是武林高手啊?”
那衙役一拍大腿,道:“喲,我還以爲是爵爺要把袁督師帶出去說話呢!原來就在獄神廟啊!那行,這事我就能做得了主。不過這裏是刑部衙門,還請爵爺長話短說,不要讓小人難做。”
于是這衙役班頭,找了幾個平時關系好、口風緊的弟兄,先将袁崇煥領進入了刑部大堂側後的獄神廟,又護送這姬慶文進了這令人望而生畏的小屋,還不忘多說一句:“姬爵爺,這裏是暫時留置候審罪犯的地方,陰暗逼仄得很,委屈爵爺了。”
姬慶文擡頭環視了一下四周的環境,見此處肅穆僻靜,沒有其他閑雜人等,正合自己的心意,便答道:“不打緊的,你安排得不錯,我進去同袁督師說幾句話就出來,快的很。”
說罷,姬慶文又取出一張五十兩銀子的銀票,塞到了班頭的手裏。
班頭得了銀票,自然是心花怒放,親自給姬慶文推開了獄神廟的大門,請這位财大氣粗的“福祿伯”爵爺進屋,自己則極爲識相地候在門外,沒有進去。
方才的審問,就仿佛一場生死攸關的大戰,似乎抽走了袁崇煥渾身上下的精
力,讓他也不管這獄神廟裏多年無人打掃,已是髒得無人下得去腳,一屁股就坐在廟裏一口大缸的邊緣,用力呼吸着室内渾濁壓抑的空氣。
姬慶文見狀,又忽然想起不到一年之前,袁崇煥還是個意氣風發的薊遼督師,現在卻淪落到這樣一副田地,打心眼裏有些難受和惋惜,低聲打了句招呼:“袁督師……”
獄神廟内光線昏暗,袁崇煥一開始并沒有看見姬慶文進來,因此聽了他的話,不免有些驚訝,問道:“姬……姬爵爺,你怎麽來了?”
姬慶文勉強擠出微笑:“怎……怎麽?你不歡迎我麽?”
袁崇煥苦笑道:“可惜袁某自己也不過是暫時委身于此而已,談不上什麽歡迎不歡迎的,姬爵爺請便吧……”
姬慶文歎息道:“袁督師,看來,這大牢裏的日子并不好過吧……”
袁崇煥聽姬慶文話語之中似乎帶着幾分揶揄的意味,剛要動怒,卻忽又想起姬慶文之前對自己多有關照,似乎不是來爲難自己的,便趕忙将怒火強壓下去,說道:“也沒什麽好過不好過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好受、不好受,也隻能就這樣受着……”
姬慶文點點頭:“袁督師有這樣的想法……很好。刑部大牢裏頭,我已經上上下下使透了銀子了,裏頭自然有人會照顧督師。督師要是想起來有什麽話要對我說,那請好言同牢頭商量幾句,讓他幫忙帶話,想必那牢頭也不會拒絕督師的。”
袁崇煥先是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随即自失地晃了晃腦袋,笑道:“沒想到我袁崇煥竟落到這個地步……有句話想要同你姬爵爺講,居然還要向一個牢頭求情請托……這人呐……從何說起呢?”
姬慶文忙道:“督師可不能這麽想。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頭。改日督師翻手過來,自然别有計較,又何必執着于一時?”
袁崇煥歎息道:“唉!都怪我之前爲國效力,得罪的人太多,鬧到現在個樣子,竟沒人替我求一句情、說一句話……其實我在遼東打了那麽多年的仗,花錢好比長江流水,在我手下發了财的人不知有多少,這裏頭也沒有一個知道感恩的。還得仰賴老弟你幫忙照應……”
能讓心高氣傲的袁崇煥稱呼姬慶文一句“老弟”,這也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因此姬慶文感慨道:“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袁督師一時受厄,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先摒住這口氣,将來定然會有東山再起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