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體仁這話說得雖然咄咄逼人,可道理卻是半點不差。
在内閣設立之初,爲了防止内閣專權、尾大不掉,明确内閣各輔臣、大學士都不過是皇帝秘書的地位,品級不過五品官而已。直到後來,爲了強化内閣責權,一般内閣閣臣都兼任一部尚書之類的高級職位,用以提升品級。
因此雖然在名義上,内閣名次列于六部之上,可要細細糾結起來,在沒有皇帝旨意的前提下,輔臣的職責并不足以讓他可以插手刑部事務,尤其是插手刑部審問袁崇煥這樣的重大案件。
故而說完這番話,溫體仁心中異常得意,用帶着幾分挑釁的眼神看着首輔周延儒。
周延儒卻似乎早有準備,冷冷看着溫體仁得意的臉,說道:“溫大人可太小看本官了,你兼了部員,我就沒有兼任嗎?你可别忘了,我還是都察院的左都禦史呢!這次是三法司會審,都察院也要參與會審,難道你刑部要大權獨攬麽?”
溫體仁聽了一愣,随即笑道:“哈哈哈,周大人不說,我還忘了這事了。不過周大人也别忘了,你身爲左都禦史,就可以參與審案了嗎?照例,都察院參與會審的,都是右都禦史。現在右都禦史李大人說不定都已經在刑部衙門裏侯着了,周大人就不要畫蛇添足了,還是趕緊回去看彈劾官員的奏章吧!”
溫體仁說得沒錯。
都察院左右都禦史雖然品級相同,但實際上卻是以左都禦史爲尊,而其分工也略有不同。左都禦史主管牽頭彈劾朝廷官員,而右都禦史則負責審理已被彈劾的官員。因此來說,右都禦史的責權更有一些走過場的性質,而真正可以将在職官員拉下馬的權力,還是集中在左都禦史手裏。
而這在平時更大的權柄,到了現在這個特殊情況下,反而成了周延儒的掣肘。
溫體仁話音剛落,卻見旁邊又來了一頂轎子,上面走下一人,湊巧就是剛才他所說的都察院右都禦史李邦華。
于是溫體仁招呼道:“李大人,現在時辰不早了,快請進刑部衙門會同審案吧。”
李邦華雖然貴爲都察院右都禦史,尋常官員見了他無不退讓三分,可現在他卻是在場所有官員
之中地位最低的——甚至要低于才二十多歲,剛剛被封了爵位的姬慶文。
因此李邦華不敢亂說亂動,朝衆人拱手團團一揖之後,便不再說話。
卻聽周延儒沉着臉說道:“李大人,你似乎是來晚了些吧?”
周延儒雖然品級同李邦華相當,但身上兼任了内閣首輔之職,便成了他的頂頭上司。
這讓李邦華隻能戰戰兢兢答道:“路……路有些堵。”
其實李邦華到得并不晚,實際上要比預定的開審時間還要更早了一刻鍾左右。但是按照官場規矩,隻要你比領導到得晚,哪怕是比預定時間提前了一天,那也是你晚了,那也是你的不對。
因此周延儒見李邦華氣勢上已然落了下風,便接着說道:“好了,李大人就先回去都察院坐鎮理事吧,今日的旁聽,有我代勞了。”
李邦華沒有拌飯,隻能向衆人作了個揖,便鑽進轎子離開了。
溫體仁這就不高興了,就連朝廷宰輔的體面和城府也不要了,伸出手指指着周延儒的鼻子罵道:“周首輔,你也太嚣張跋扈了。前些日子李大人已經聽審過一回了,你這麽一句話,就讓他回去了?豈不是兒戲?”
“哼!”周延儒冷冷笑道,“兒戲不兒戲,不是你溫大人說的。都察院奉旨聽審,我左都禦史親自參加,又有哪裏不對了?你要是覺得不對,自然可以向皇上聲明,讓皇上明旨奪了我的差事就可以了。皇上隻要一天沒有下旨,那今日袁崇煥一案,我便旁聽定了!”
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官大半級也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因此堂堂内閣次輔溫體仁,在首輔周延儒面前便也隻能忍氣吞聲,歎口氣道:“那好吧……我原以爲内閣事務繁忙,周大人是必然會在内閣裏坐班的……不過周大人既然有意進來旁聽,那……那就請進吧!”
姬慶文看着周延儒和溫體仁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忽然想起明末這倆貨色似乎都沒有什麽好下場,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這才跟着進了刑部大堂。
到了大堂,如何排定坐次,又廢了好大一番功夫。
會審的大理寺卿自然是這裏品級地位最低的,坐定了末席。姬慶文的爵位雖高,卻是旁聽的角色,自然也就隻能“靠邊坐”。而周延儒和溫體仁卻爲了一個首席争論了好幾句。
最後還是溫體仁拿出主審官的身份來,才勉強将周延儒壓制住,這才坐了首席。
隻見
溫體仁抄起大堂幾案上擺着的驚堂木,大喝一聲:“衆人肅靜,帶罪臣袁崇煥!”
刑部大堂上立即有領班的衙役答應一聲,便将從天牢裏提出來,暫時關在獄神廟的袁崇煥給押了上來。
袁崇煥之前幾天曾經被提審過一次。那次,他原以爲自己是絕對過不了刑部裏那些個閻王的關了,卻不料刑部尚書兼内閣大學士溫體仁竟一句沒問,便将他重新押了下去。
這讓素來以精明自居的薊遼督師袁崇煥大人摸不着頭腦了。
是朝廷還沒商量好處置自己的主張?是滿洲鞑子又來攻打邊關了?是孫承宗老師替自己在崇祯皇帝面前求了情?還是主審官溫體仁臨時拉肚子了?
将提審當天的情況在腦海中複盤了不知多少次之後,袁崇煥才記起自己在刑部大堂看到的一個身影:姬慶文!
可又怎麽會是姬慶文呢?
姬慶文現在是蘇州織造提督,距離京師這裏,隔開了一條黃河、一條淮河、一條長江,又聽說一個月前還在提兵對付白蓮教的逆匪,又哪會有空來京城摻和自己的案件呢?難不成姬慶文這根攪屎棍,又攪到京師這座大糞坑裏來了不成?
随後的經曆,很快印證了袁崇煥的猜想。
袁崇煥被重新押回刑部大牢之後,很明顯地感受到了待遇的變化。
首先便是關押他的牢房從位于天牢最深處的單人牢房,被轉移到了一間一天能夠曬得上兩個時辰太陽的大牢房,而看這牢房的陳設,顯然是一間被臨時整理出來的獄卒值班看守的房間。
其次便是每天的夥食也改善了不少。飯菜裏不但沒有了馊膩的味道,更是每天都有新鮮的菜、肉供應,比起自己在遼東帶兵打仗時候的夥食可是要強到天上去了。
而獄卒們對袁崇煥的态度也是好多了。不僅看他的眼神,沒有了看一具死屍那樣冰冷,甚至有時候還會問問這位曾經權傾一時的袁督師需要什麽東西,可以讓他們從天牢外頭購買進來。
袁崇煥不是個糊塗人,或者說自以爲不是個糊塗人,這樣不明不白的恩惠,他是不需要的,于是逮住一個牢頭便向他打聽:“到底發生什麽事情?難不成是要送我上路,給我吃斷頭飯麽?”
那牢頭倒也沒有隐瞞,直接就說:“是姬慶文爵爺親自吩咐的,要在牢裏好生照顧袁督師,督師在牢裏的一切用度,全都由爵爺開銷。督師就安心在這裏修養身體,别的一概不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