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啓畢竟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今日同姬慶文一會,雖然沒有達到勸服他放棄保救袁崇煥的目的,卻也把話說得十分透徹,更得了刊印成冊的兩部著作。
因此來說,徐光啓今日之行,也已算是頗有所得了。
于是徐光啓擡手用衣袖擦了擦還留在臉上的淚痕,高聲招呼了兩聲守候在門外的老管家,聽見老管家的答應之後,才緩緩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姬慶文看徐光啓這副老态龍鍾的樣子,趕忙起身将他扶了起來,又推開房門,見那老管家已等在門外,便囑咐道:“這位老兄,徐閣老已經累了,你還是快将你家老爺扶回府去,早些休息吧。一路上要多加小心,要是磕着碰着,小心我找你麻煩!”
姬慶文這麽說,徐光啓卻還有些不服老,說道:“姬大人也太小看老夫了,老夫年紀雖大卻還沒到死的時候呢!”
姬慶文也笑道:“可不是嘛!我還等着種出甘薯來請徐閣老品嘗品嘗呢!”
徐光啓聽姬慶文又提起自己的《農政全書》來,就好像是聽見有人在誇贊自己的兒子一樣,心情又變得好了許多,“呵呵”笑道:“好,一言爲定,姬老弟說話可要算數喲……”
正說話間,坐在雲來客棧中廳裏喝茶的說話的李岩、李元胤、多九公等人也都圍了過來,聽着一老一少說話着實有趣,雖不便插嘴多話,卻也是侍立一旁,臉上無不含着笑容。
徐光啓還真是沒有架子,同在場之人一一打過招呼,又特意拍了拍李岩的肩膀,問道:“這位便是姬老弟的文膽,李岩先生吧?”
李岩忙拱手作揖道:“不敢,不敢。晚生一介無名小卒,怎麽當得起閣老口中‘先生’二字呢?”
徐光啓臉上笑容不變,道:“也談不上什麽當得起當不起的,孔夫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韓愈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姬老弟給皇上的奏章,一大半都是李岩小先生所拟的吧?老夫也拜讀過不少,頗有可觀之處。要老夫看,可比朝廷裏八成的官員有能耐多了。明年就是崇祯四年,便是科考之期,李先生要是有心投身仕途,老夫定然會有所關照的。”
徐光啓這幾句話似乎說得極爲平常,可在有心人聽來卻是驚心動魄,因爲光這“關照”兩個字便牽涉到明朝科舉制度
中的一項潛規則——約定門生制度。
原來是明朝科舉制度繁盛,每年都有全國各地的飽學之士,削尖了腦袋要憑借自己八股文的本事,在科場之上博取功名。
而科場之上競争之激烈,比起戰場絲毫不在以下。而兩者之間唯一的區别卻是——戰場上乃是真刀真槍、你來我往的搏殺;科場上除了憑真本事吃飯之外,卻還另有投機取巧的法子。
爲了防止發生科場舞弊的事件,在科舉制度創立之初,便設計了一系列防止作弊的機制,後來又在幾百年、上千年的實踐之中不斷完善,形成了封名、謄抄、回避等一系列杜絕舞弊的制度和做法。想出這些制度的官員,也都是幾經考場蹉跎的内行,設計出來的制度,自然也是十分精巧,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不少措施依舊在各種考試之中發揮着作用。
照理說,這麽許多制度,隻要一絲不苟地執行,便能杜絕各種科場舞弊現象的發生了。然而中國人從古至今都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之一,而其最聰明的地方,便是能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條路來。
那些缺乏真才實學,卻又頗有一些小聰明的考生們,終于想出了一套完美的舞弊手段。那就是在考試的答卷之中,寫上幾句約定好了的詞句,隻要考官看到這幾句話,便知道答卷之人是自己人,在評卷之時,就會有些偏袒,自然也就達到了作弊的目的。
然而這個方法卻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其一,便是考生自己的文采是要過得去的,否則考官真的按照約定,取了一篇狗屁不通的文章,那就極容易被人抓到把柄。萬一朝廷裏有幾個自己的對頭,一番彈劾下來,就連考官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其二,便是考生要找到承認自己這幾句暗語的考官,否則你就是全篇将這幾句暗語寫秃了筆,也不會有人來理睬你的。
于是在這種潛規則之下,“約定門生”制度,便有了産生的土壤。
每逢科考之年,科舉的考官、内閣的宰輔、官場的大佬,都會去刻意尋覓幾個有些才華的考生,讓他們事先拜在自己門下,約定好了既定的幾句文句,到時候便能加以關照。而他們尋找的,自然是那些有才學、有名氣、有背景、有前途的考生,這樣才有進一步培養的價值,不至于冒了風險,卻做了虧本的生意。
這樣一來,考生有了一個靠譜的靠山,極大地提升了科考成功的概率,考官便也增加了一個天
然的政治盟友,形成了真正的雙赢。就算是有“閑人”吃飽了撐的多嘴多舌,一樣可以用“爲國舉賢,唯恐明珠蒙塵”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過去。實可謂是一出穩賺不賠的好買賣。
而徐光啓,這位内閣第三号的大人物,便看上了李岩,想要同他做上這一出好買賣、大買賣了。
不過實話實說,以徐光啓的地位和人品,他倒确實是看中了李岩的學問見識,想要在官場之上送他一程,并沒有更多的私心。
李岩是官宦人家出身——他的父親李精白曾經擔任兵部尚書,是朝廷裏極品文官之一了——再加上他本就是個聰明人,瞬間就聽出了徐光啓的用意。
可這位跟着姬慶文也算是在商場之内頗有曆練的李岩,卻一口回絕了徐光啓暗示出的這項好買賣。
隻見李岩不失禮儀地拱手行禮道:“徐閣老的一番好意,晚生心領了。不過科場成敗,既關乎文章優劣、又關乎時運盛衰,至于有沒有‘關照’,就是細枝末節的小事了。徐閣老日理萬機,晚生的事,閣老又何必多費心神呢?”
李岩話音剛落,徐光啓的老管家卻不高興起來,沉着臉說道:“這位先生未免太不知趣了。你在京城,不妨出去打聽打聽,我們老爺什麽時候收過門生徒弟了?他老人家看得起你,你居然還敢拿架子,真是不知擡舉……”
“胡扯!”徐光啓将管家的話打斷道,“你懂什麽?功名利祿,可以直中取、也可以曲中求,都是讀書人的事,曲直與否,朝廷自有公論,又豈是你一個下人能夠指手畫腳的?”
他又朝李岩拱了拱手,說道:“李先生真有古名士之風,這樣的風骨,朝野上下不多了……方才那幾句話,是老夫失言了,還請李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說罷,徐光啓便在管家的攙扶之下,離開了雲來客棧。
姬慶文做生意算是個行家,官場上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一點,可是對科舉内幕之類的事情卻是一竅不通,将方才徐光啓同李岩的對話聽了個半懂不懂。
直到他詢問了李岩其中的緣由來曆之後,才歎息道:“李兄怎麽讓這麽大好的一個機會從手頭溜走了?李兄本來就有真才實學,要是多了徐閣老這麽個大靠山,明年的科考還不是胸有成竹、闆上釘釘?”
李岩同姬慶文厮混得熟了,說話自然也就方便了許多,眼睛一斜道:“這樣的功名,我倒是甯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