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些原因卻都沒有談到根本。
應該說這些痼疾雖然難以應對,但隻要出現一兩個好比張居正這樣的鐵腕人物,依舊是可以力挽狂瀾,或者是至少可以延緩明朝的滅亡的。
可真的到了明末,朝廷上下已都由朋黨控制,一人一事往往不論其是非曲直,而隻看其身屬何黨——隻要是自己的同黨,哪怕他所做的都是些荒唐無稽之事,也要全力支持;隻要是同自己身屬異端,就算他做的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那也得全力攻谀一番。
因此,就算是張居正本人轉世過來,辦起事情來也總要處處有人掣肘,未必就一定能夠像萬曆初年那樣打大刀闊斧地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可話雖如此,崇祯初年的情勢,又同早前頗有不同。
崇祯皇帝乃是個大權獨攬的皇帝,就連身邊的太監都信不過,更何況是那些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雞鳴狗盜的讀書人了。而他最忌憚讀書人的,便是朝野之士結黨營私,不單敗壞朝政,更有可能會将他這位至高無上的皇帝給架空了。
因此,崇祯上任之後,做得第一件事便是掃除閹黨,在重用東林黨人的同時也沒有讓東林黨大權獨攬,先後罷免了内閣韓曠、錢龍錫兩個鐵杆的東林黨徒。
關于這一點,姬慶文是耳聞目睹的。
可是既然皇帝這樣嚴防死守,朝廷裏爲何又會有朋黨的出現?
這是姬慶文想不通的。
于是他便又問道:“徐閣老,眼下朝廷裏皇上是大權獨攬,隻要是皇上做出的決定,無論是太監還是内閣,都隻能照章執行而已。這‘朋黨’二字又不知從何說起呢?”
徐光啓歎了口氣,說道:“聖上隆恩,無論哪位臣子都引爲至寶,今日之朋黨就是爲了争寵而起的。”
接着這話,徐光啓便将朝廷的局勢——嚴格來說是内閣中的局勢——細細同姬慶文講了。
原來黨争最根本的原因是起于内閣首輔周延儒同次輔溫體仁的權勢之争。首輔周延儒雖不是東林黨人,卻同東林黨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又加上他少時了了,不過二十來歲就連中會元、狀元,在文壇之上極有名望。
而崇祯繼位之後
懲辦閹黨卻不完全重用東林黨。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周延儒自然就是統領百官的最好人選,幾乎是理所當然地當上了内閣首輔大臣。而他擔任首輔期間,朝廷局勢不論出于何種原因,也确實是大有改善,不僅北邊滿洲鞑子偃旗息鼓、南方的白蓮教亂也被迅速敉平,隻有西北的民亂有愈演愈烈之勢而已。
眼看朝政正朝着好的方向走去,擔任朝廷次輔的溫體仁卻不滿意起來。
溫體仁今年五十七歲,比周延儒大了十七歲,卻隻能屈居次輔。這位仁兄當不上内閣首輔,倒不是因爲他資曆太淺,也不是因爲其能力不行,而是因爲此人運氣太差。閹黨當政時候,他被視爲東林黨人;東林黨當權時候,則因出身籍貫,被當成了閹黨人物。正可謂是左右不讨好、裏外不是人。
因此溫體仁索性破罐破摔,來了一個兩不相幫、兩不得罪,一心隻求讨好皇帝,美其名曰“君子群而不黨”。爲此,崇祯清算閹黨時候,溫體仁出了大力氣,貶斥錢謙益之時,也是溫體仁首先發難。
這樣一來二回,溫體仁便将朝野上下得罪了個遍,成了一塊就連蒼蠅都懶得去盯的臭肉。可偏偏崇祯皇帝喜歡這樣的臭肉,看中的就是溫體仁同朝廷裏那些文官沒有瓜葛。
可皇帝喜歡歸皇帝喜歡,群臣厭惡歸群臣厭惡。
自打溫體仁入閣拜相之後,彈劾他的奏章就從沒停止過。從貪贓枉法,到徇私舞弊,到霸占民财,就連上朝時候多走了一步路、打了一個噴嚏都有人彈劾,真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要不是崇祯皇帝在他身後撐腰,說不定這位内閣首輔大人,都已經被連貶三七二十一級,到那個窮鄉僻壤去當縣令去了。
溫體仁雖然人緣差,品行也好不到哪裏去,可腦子卻是聰明的,自然知道這麽許多攻谀他的文官背後,乃是内閣首輔周延儒這麽個巨大而難以逾越的身影。
可溫體仁也知道,在大明朝裏,周延儒雖然貴爲首輔,可他這位首輔大臣,同當年的張居正、楊廷和還是有區别的,遠還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在他身後徘徊着另一個更爲巨大的身影,那就是崇祯皇帝朱由檢。
因此政治嗅覺敏銳、頭腦冷靜的溫體仁迅速意識到:想要扳倒周延儒取而代之,唯一的辦法,便是緊緊抱住崇祯皇帝的大腿,再用這條天下第一粗的大腿,将周延儒從内閣首輔的寶座上整個踹下來。
于是周延儒
便揣摩準了崇祯皇帝的心意,率先發難,拿在刑部大牢裏關了大半年的袁崇煥做文章,獨自一人上奏,說要嚴辦袁崇煥,追究起去年“己巳之變”中作戰不利的責任。
這道奏章一上,頓時朝野震驚。
這位當年權傾一方,幾乎做了遼東土皇帝的薊遼督師袁崇煥,雖然是下獄待罪,可能量卻依舊是非同小可。
朝野上下,誰都知道袁崇煥是個有本事有能耐的統帥,而他在去年京師之戰中處置失當也是有目共睹的。對于這種毀譽參半的棘手人物,一般的應對方法是讓他繼續關在大牢裏,待衆人将其忘記之後,再悄悄予以處置。
至于如何處置——是定個小罪讓其戴罪立功;是定個大罪貶官爲民;是定個重罪賜白绫自盡;抑或是什麽罪也不定,讓他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裏“自然”死亡——那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可最要緊的,卻是有人将這件事情挑了出來,挑到了不得不有個明确主張的地步,而挑起這一事端的,又是一位同樣地位紮眼的内閣次輔溫體仁。
而對于袁崇煥,朝廷百官的意見也是頗值得玩味。
出于公心,對于現在内憂外患依舊頻仍的大明朝廷而言,留下袁崇煥一條性命顯然是利大于弊的,而袁崇煥在去年京師一戰中雖然有些過失,可也勉強完成了守衛京師的任務,并且多次在正面擊敗滿洲八旗精銳,也算是頗有幾分功勞了。因此于情于理而言,對袁崇煥最客觀的處置,便是讓其功過相抵、戴罪立功,跑去遼東孫承宗老督師手下幫辦遼東防務,乃是最好的辦法。
然而袁崇煥此人的人緣之差,要比溫體仁先生更甚。
當朝廷倚重其鎮守遼東之時,爲了抵禦滿洲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的攻勢,袁崇煥向朝廷要錢、要物、要糧、要權,稍不如願輕則破口大罵、重則動刀殺人,可謂将朝廷文武都得罪了個遍。那皮島總兵毛文龍便是這樣被他殺掉的,而原本同他是生死至交的趙率教、滿桂也同他形同陌路。
再加上京師之戰,袁崇煥執着于在京師城下全殲或是重創滿洲八旗主力,任由八旗鐵騎踐踏京師周邊莊田農舍,害得京城裏的官員們人人損失慘重。
這些破了财、傷了心的京官們,對袁崇煥督師自然沒有多少的好印象,沒有落井下石附和溫體仁大人的彈劾,已經是十分厚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