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金的胖子商人聽了姬慶文的話,臉上表情頓時凝重起來,拱了拱手,說道:“姬大人,這件事情不小,能不能讓我們好好商量商量?”
姬慶文點點頭:“可以。不過時間寶貴,我也不能讓你們一直這樣商量下去。你們今天人來得齊,就當場商量、當場給我答複。”
金胖子趕忙答應一聲,轉身就回到座位之内,同在座的商人們“叽裏咕噜”地商議起來。
商量了好一會兒,還是那金胖子出面說道:“大人,我們已經商量好了……這個……出售織坊的事情,我們可以答應,可最關鍵的……”
他用力搓了搓胖得幾乎摸不出骨頭的手,臉上帶着笑容說道:“最關鍵的就是收購的價錢……”
在商言商。
姬慶文雖然并不十分瞧得起這些鼠目寸光的商人,不過也并不願意以勢壓人來特意壓低收購的價格。
于是他也同身邊的李岩商量了一下,說道:“好說。我雖然是皇上欽封的朝廷命官,可說到底也是一個給皇上開織坊的商人,商場上的規矩自然是懂的,也是不會虧待諸位的。”
金胖子聽了這話,臉上笑得跟開了花似的,忙道:“姬大人生意做得好,官也當得好,草民佩服……佩服……”
“你先别忙着佩服我。”姬慶文冷冷說道,“我也有言在先,我手裏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你們也别想坑我的錢。”
看着那金胖子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起來,姬慶文又補充道:“你們名下的織坊,值錢的不過是廠房、織機、原料而已。我手下的孝廉公宋應星、織工葛勝,大家都是認識的吧?他們的人品、眼光都是最好的,讓他們來估算織坊價格,我想諸位都是能夠放心的。”
這話說得一衆織工無不心服口服。
宋應星是制造、修理織機的大行家,就連織坊老闆們遇到織機損壞的情況,也經常請他過去維修打理。而葛勝也是堪稱蘇州城中資格最老的織工之一了,辦事素來公道,也是能夠服衆的。
因此聽了姬慶文這樣的安排,那金胖子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說道:“放心,放心。有姬大人這樣的安排,我等自然是一百個放心了。”
眼看這一筆生意就要做成了,衆人卻聽耳邊傳
來一聲尖利的嗓音:“不行,這可不行,我反對!”
衆人循聲注目望去,說話之人卻是松江市舶司提舉沈良佐。
蘇州商會之人向來看不起太監,聽沈良佐似乎是要攪黃了自己同姬慶文已經達成的還算過得去的協議,立即不滿起來。
隻聽那姓金的胖老闆說道:“我說沈公公,是姬大人收購我們名下的織坊。而我們也願意将這些織坊出售給姬大人。這裏頭有您什麽事?您是吃多了撐的,還是喝多了醉了?”
聽了這話,姬慶文有些好奇地看着那金胖子肥碩無比的背影——沒想到剛才那個說話唯唯諾諾的胖子,換了說話的對象之後,居然也是個出言刻薄刁鑽的家夥。
那沈良佐被姓金的這樣一頓搶白,臉上頓時挂不住了,罵道:“嘿,你這厮嘴上能不能留點德?你在我松江澱山港做生意的時候,也沒少賺錢啊!”
金胖子針鋒相對道:“那是,可沈公公您也别忘了,您收我們的孝敬銀,恐怕也是收到手軟了吧?”
“你……你……你别瞎說!我……我……我什麽時候收過你們的孝敬了?”沈良佐一聽這話立即就慌了,趕忙否認道。
金胖子揉了揉自己胖得層層疊疊的下巴,笑道:“沈公公,您這事就辦得不地道了。收了我們的錢,又怎麽好翻臉就不認人了呢?沈公公可别忘了,我們做商人的沒别的好處,就是把錢看得重,花出去的錢,每一筆都記了賬,要是公公記性不好給忘了,我們回去翻翻賬本,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到時候自然是能給沈公公提醒的。”
沈良佐原本白得好像一張宣紙的臉,頓時脹得通紅,咬牙切齒地罵道:“好你個金胖子,居然敢威脅雜家。雜家看你就是在胡說八道,諒你也沒本事把手裏的賬冊拿出來!哼,就是拿出來了,也是你有意栽贓陷害!”
一旁的姬慶文卻忽然笑道:“沈公公,你也别着急,我看金老闆也是被你逼急了,才不小心把實話說出了口……”
一聽“實話”兩個字,沈良佐便愈發着急起來,辯解道:“姬大人,沒憑沒據你可不要瞎講。”
姬慶文“嘿嘿”一笑:“沒憑沒據?沈公公怎麽知道我沒憑沒據?你若是真的想要憑據,恰巧我現在手邊就有。公公想不想見識見識?”
他不待沈良佐同意,扭頭便對侍立一旁的李元胤說道:“李指揮,把你弄來
的東西都給大家瞧瞧吧。”
李元胤面含微笑,說了一個“是”字,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一本簿冊,雙手捧着遞到了姬慶文面前。
姬慶文接過簿冊,異常輕松地說道:“沈公公,你知道,我手下有一間文印社,專靠刊印書籍牟利。可自開辦以來,除了刊印了内閣徐光啓大人的兩部著作和我大老婆的一本詩集之外,便沒有别的業務了,經營下去實屬困難。因此這些日子才想着廣爲收集江南才子的著作,想要尋上一兩部可以脍炙人口的好書,能讓在下好好賺上一筆。”
姬慶文一邊說,一邊擡手将李元胤遞給他的簿冊一揚,說道:“所謂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兩天,還真被我找到了一本書。這本書雖然文筆簡陋,卻貴在寫得用心仔細,一字一句沒有一點敷衍的地方,将一位從内廷而來的公公,怎樣結交富商、結交海商,最終将一座海港繁榮經營起來的事迹寫得有聲有色。就是這樣一本奇書,沈公公,你沒有沒興趣看一看呢?”
沈良佐擡眼看了一眼姬慶文手中的那本簿冊,頓時吓得心驚肉跳。
隻見這本簿冊封面上沒有半個字,隻用堅固而又厚實的土黃色牛皮紙封裝起來,顯得十分樸素。而這本外觀樸素的簿冊之中記載的東西卻是十分精彩,将沈良佐同蘇州商會的商人、到澱山港來做生意的海商們的來往,一筆筆都詳實記錄了下來。
對這本簿冊,沈良佐是再熟悉不過了,事實上,他受到蘇州知府寇慎的邀請來蘇州開會之前,還曾親自翻閱過這本賬冊,卻不知這本記載了自己無數秘密的賬本,究竟是何時流轉到姬慶文手裏的。
沈良佐一面在思索這個要緊的問題,一面偷眼朝四周張望,隻見蘇州知府衙門大堂之内的商人們無不用詭異的眼神盯着沈良佐觀看,就連蘇州知府寇慎都投來了深邃的目光。
他們的目光看得沈良佐渾身不舒服,立即開口罵道:“嘿,你們瞧着雜家做什麽?沒聽見姬大人說的嘛?這都是些閑散文人閑來無事寫着玩的,又沒說是雜家。”
這話說得金老闆一笑,道:“對啊,沒錯啊,姬大人确實沒說是沈公公您。可既如此,公公你又緊張什麽呢?就不怕别人說公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被這金胖子一說,沈良佐頓時啞口無言,急得擠眉弄眼就是說不出半個字來,生怕自己本就不幹淨的屁股,會被越抹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