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慎今年五十三歲,萬曆四十四年中進士的時候就已經年過四十了。他明白自己步入仕途之時年紀已然太大,除非是碰到什麽千載難逢的殊遇,是絕不可能混到内閣大臣、六部尚書之類的極品官職上去的。
因此他做官講求四平八穩,既不攀附閹黨、也不得罪東林黨,故而才會在天啓、崇祯交界時候,變幻莫測的政治形勢下,成爲各方面勢力都能接受的人選,來主官蘇州這片朝廷财稅的重地。
自到任蘇州之後,寇慎雖做不到像海瑞那樣的清如水、明如鏡,可比起之前幾任蘇州知府貪得無厭的樣子來,吃相無疑是要好看多了——從來不會去盤剝小民百姓,而隻是收受一些富戶的孝敬,當然,你不給他錢,寇慎也磨不開面子去主動索賄。
之所以這樣,那是因爲寇慎本來就沒有什麽政治野心,隻想太太平平地當好他的官,等混到六十來歲的時候安心退休回家養老,替大明朝經營起一片太平地方,便也不算是辜負生平所學了。
所以,當這位最講求平穩安定的老官僚,聽錦衣衛指揮佥事李元胤報告,說是“蘇州城内的織工,或許會受到白蓮教的挑唆,出來聚衆作亂”的消息的時候,寇慎頓時慌了神。
不過多年來的政治經驗讓他迅速冷靜下來。
一方面是蘇州織工——他們之所以會作亂,一來固然是白蓮教挑唆的結果,二來則是姬慶文同蘇州商會之間的糾紛,導緻大批織工生計無着,不得不铤而走險。
另一方面的白蓮教——他們之前曾經在南京作亂,鬧出天下震動的大事件,最後雖然勉強被鎮壓下來,卻跑了三個首惡元兇,至今仍被通緝天下。而蘇州城内唯一有過同白蓮教交手經驗的,依舊還是姬慶文。
于是在并不費力地分析和聯想了一陣之後,并不算是蠢笨之人的寇慎得出了結論:想要将這次迫在眉睫的重大事件消弭于無形,看來關鍵之中的關鍵便在姬慶文身上。
于是寇慎放下自己正經科舉出身的身份、也放下了比姬慶文高上一品的品級,親自來到蘇州織造衙門,想請姬慶文出面将這件大事排解掉。
姬慶文就怕寇慎不來找自己,他現在過來尋求自己的幫忙,那就正中了他的下懷。
隻見姬慶文故意做出爲難的樣子來,說道:“寇大人,你這是找錯人了吧?沒錯,織工
可能起事作亂的事情,是我叫李指揮通知寇大人的。可那些蠢蠢欲動的織工,沒有一個是在我名下織坊裏頭做工的。寇大人若是想要采取什麽措施,應該去找蘇州商會那些開織坊的老闆吧?我這邊的織坊已經替寇大人羁縻好了,保管不會出事也就是了。”
寇慎被姬慶文頂得一愣,還不知道自己已然中了他的“欲擒故縱”之計,趕忙央求道:“姬大人何出此言?誰不知道是姬大人出手,才讓其他的織坊經營不下去的,織坊裏的織工自然也就沒飯吃了,這才想着要……”
“誰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姬慶文矢口否認道,“我就搞不明白了,我就是把手裏的布匹綢緞便宜些賣出去了而已,這有錯嗎?不是百姓都說這年頭米貴、菜貴、布貴,都是我們這些奸商搞出來的嗎?怎麽現在賣得便宜了,又是我不對了?寇知府,你倒是教教我,我到底是哪裏做錯了?”
寇慎和稀泥有一套,卻不懂真正的經濟之學,被姬慶文這句話反問得無言以對。
沉默了半晌,寇慎終于說道:“姬大人,不如這樣,由我出面,召集蘇州商會的織坊老闆,同姬大人面談一下如何?大家坐下來說話,有什麽誤會都可以當面澄清一下。”
寇慎在蘇州當知府當得久了,同商會必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他又同姬慶文交好,每年都要從姬慶文手裏拿上千兩銀子的所謂“冰敬”、“炭敬”。因此這勢同水火的兩方面勢力,他都是不願意得罪的,提出心平氣和地讨論一番,然後做出兩方面都能接受的妥協,這是他唯一能夠接受的建議。
這個建議,姬慶文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他卻不願把話說死了,故作猶豫地起身在屋子裏徘徊了兩圈,這才點頭道:“寇大人,談是可以談的,至于能談到什麽程度,那就不是我姬慶文一個人的事了。”
姬慶文肯坐下來,寇慎就已經很高興了,趕忙笑着拱了拱手,說道:“好說,好說。隻要大家有誠意,能夠各退一步,就一定能将這件事情談下來。”
“嗯,好吧。”姬慶文道,“那還有一件事情,我有言在先。”
“但說無妨。”寇慎立即接話道。
“這次面談,除了請蘇州商會的人過來以外,松江市舶司提舉沈良佐公公,寇大人也是要出面請來的。以寇大人的聰明,應該早就知道了,松江商會這些奸商背後,是由沈公公在給他們撐腰,否則借
他們膽子,也不敢跟我作對!”姬慶文道。
寇慎一聽沈良佐的名字,臉上立即露出了爲難的表情,說道:“姬大人,沈公公是松江市舶司的提舉、又是司禮監的提督太監,同蘇州知府衙門素來沒有什麽瓜葛,叫我去請他,似乎有些于理不合吧?我看還是姬大人同他關系接近一些,由姬大人去請,才比較适合……”
姬慶文眉毛一挑,道:“寇大人去不去請沈良佐,能不能把他請來,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别忘了,我也是寇大人你請來的客人,隻有主人請客的,哪有客人越俎代庖的道理?沈良佐,你想請就去請,不想請就不去請,我隻不過提個建議而已,同我又有什麽關系?”
說着,姬慶文便做了個送客的手勢,道:“好了,我今日還有别的要緊事要辦。寇大人什麽時候将客人都請齊了,再派人來通知我好了。”
寇慎身爲蘇州知府,在蘇州城内算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了,可在掌握了大量有形和無形資源的姬慶文面前,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弱勢群體,隻能頗不情願地答應下來。
能否将蘇州織工起事壓服在萌芽狀态,這是關系到寇慎身家性命的一件最要緊的大事,因此他不敢有半點怠慢,立即就去派出手下,一家一戶地聯絡蘇州商會裏的織坊老闆。
尋常織坊老闆都還是十分給寇慎面子的,接到了蘇州知府衙門送來的請柬,便趕忙答應下來。而那些家裏有功名,或者同朝中大佬有聯絡的商人就難辦一些,非得寇慎親自上門,這才肯答應參加會議。
至于沈良佐,他倒是很希望參加這麽個會議的。
原來是他早已被姬慶文這價格戰打得焦頭爛額,非但澱山港碼頭的生意一落千丈,那些生意經營不下去的織坊老闆們也三天兩頭地過來找他麻煩。
被逼得沒有辦法的時候,沈良佐真的想出動自己麾下的兩千京營“禦林軍”這就殺到蘇州城内,将那個麻煩的姬慶文給當場殺了算了。
可姬慶文手下不但有戰鬥力驚人的“明武軍”護衛,更有一個錦衣衛高級将領協助——不僅手段犀利,而且耳清目明,自己絕不是姬慶文的對手,反而有可能被他反擊斷送了性命。
因此,當沈良佐聽到同自己從來沒有什麽聯絡的知府寇慎派人過來請自己去開會的時候,毫不猶豫便立即答應了下來——畢竟這是一次能夠體面解決争端的大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