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個緣故,姬慶文接到消息之後,便火速啓程趕到了澱山港之中,跟着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特意點起的兩百“明武軍”精兵。
這些亂民出身的碼頭工人們,倒還算給姬慶文面子,見這位姬大人來了,又見曾經将自己打得一敗塗地的“明武軍”将士也來了,頓時沒了圍困沈良佐時候的嚣張氣焰,在得到了維持現有工資不變的承諾之後,便悻悻解圍而去了。
不過這些碼頭工人做了姬慶文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事情,讓姬慶文頗爲高興,他便從自己賬上撥出一萬多兩現銀出來,分給每位工人每人十兩銀子,也算是安撫一下人心。
姬慶文并不想在澱山港裏多滞留時日,辦完這件節外生枝出來的多餘之事之後,便立即返回蘇州去了。
沈良佐新募來的一個幕僚,見姬慶文出手如此闊綽,便趕緊向沈良佐建議道:“公公,看來這姬慶文是真的有錢。據說他在碼頭庫房裏存放的綢緞有好幾百匹,賣出去就是幾十萬兩銀子。要不我們将這些綢緞扣留下來,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沈良佐聽了這個建議,眼前頓時一亮,随即又黯淡下來,罵道:“你出的這是什麽馊主意?是要雜家跟姓姬的撕破臉皮麽?你沒看他手底下那些軍士麽?就連滿洲鞑子皇太極都弄不過他,這厮要是真的發起狠來,能把我們全都生吞活剝了。”
“那也不至于吧……公公,您可是皇上欽點的市舶司提舉啊,是欽差大臣,他姬慶文膽子太大,也不敢和您動粗吧……”
“他不敢?還有姬慶文不敢幹的事嗎?姓姬的現在之所以對雜家還算客氣,那是因爲他師出無名,沒有什麽正當的理由。可姬慶文織造衙門裏出産的綢緞都是貢品,私自劫掠扣押貢品,相當于造反。你這不是出主意讓姬慶文搞我嘛!”沈良佐腦子還算清晰。
被沈良佐這麽一通教訓,出主意的謀士也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幼稚了些,隻好退在一旁不再說話。
另一個謀士卻上前半步道:“沈公公,我們幾個才疏學淺,想不出什麽對付姬慶文的法子。不過學生老師的老師卻是個天下聞名的人物,又同姬慶文有仇,說不定他老人家能給公公出出主意……”
“哦
?你還有這樣的門路?爲什麽不早說?”沈良佐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趕忙追問起來。
那人面露難色道:“不怕公公見怪,我這位師爺是東林黨人。東林黨嘛,自然同閹黨不是一路的,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素來就不喜歡同宦官打交道,他能不能看在同公公同仇敵忾的份上幫公公一把,還在可與未可之間呢!”
沈良佐臉上果然露出了不快的神色,斜着三角眼、扯着公鴨嗓問道:“喲,原來是東林黨的清流啊。不知是哪位先生,能有什麽高見?”
那謀士聽了沈良佐這咄咄逼人的話,卻沒有絲毫心虛,答道:“他老人家是清流領袖,定然是有主意的。”
“哦?清流領袖?你說的是誰?”沈良佐已然猜到了答案,卻還是試探地問道。
那謀士一笑道:“想必公公已經想到了,他便是錢虞山先生……”
沈良佐終于還是驚叫了起來:“喲,原來是錢受之先生啊!(錢謙益的字)有他老人家給我出個一字半句的主意,雜家可就受用不盡了啊!”
沈良佐努力壓抑了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說道:“請,快請,快請錢先生過來。若是錢先生不方便,要雜家親自跑一趟也是可以的……要金要銀也一切好說,隻求錢先生能給再加這麽個面子。”
錢謙益最終還是沒有給沈良佐這麽個面子。
錢謙益畢竟是東林黨中的領袖人物,畢竟還是放不下臉來去結交一個太監。
于是錢謙益便通過中間人,反複在無錫尚湖和松江澱山港之間奔走聯絡,終于給沈良佐出了個頗爲高明的主意。
原來姬慶文在蘇州城中經營織造坊、又建設港口開展海外貿易,其實是從根本上打破了蘇州城原本的商業格局,特别是動搖了蘇州商會在紡織行業中的壟斷地位,讓這個大商會從原本的主角,變成了配角。
因此,淪爲配角的蘇州商會,憎恨姬慶文這個主角的程度,絲毫不亞于沈良佐。
于是蘇州商會有錢沒權、沈良佐有權沒錢,目标卻又出奇地一緻——就是要将姬慶文徹底鬥垮鬥倒——雙方正好可以形成互補的關系。
于是在錢謙益的居中撮合之下,蘇州商會派出申沉璧作爲代表,同沈良佐商量合作事宜。
這申沉璧乃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可她背後的身份卻是申家掌上明珠一般的大小姐,而蘇州申家則是從當過朝廷首輔的申時行那裏積累下的底子,無論在商界還是
在政界都有這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而偏偏這位申大小姐曾經在商場上同姬慶文結下了極大的梁子,正打算借助某種力量報這一箭之仇。
于是申沉璧和沈良佐一拍即合,達成了合作的意向。
一方面,沈良佐作爲市舶司提舉,管理者松江澱山港,要同意蘇州商會将生意染指這座日漸繁華的港口,開展海外貿易、攫取巨額利潤。這是蘇州商會在姬慶文主管港口之時夢寐以求,卻又做不到的一件事。
相對應的,蘇州商會也要先拿出一大筆錢——大約得有十萬兩白銀左右——讓沈良佐将松江碼頭繼續運營下去,否則碼頭支撐不下去,對兩方面都沒有什麽好處。
其實孤高自矜的東林領袖錢謙益、唯利是圖的蘇州商會申沉璧、狐假虎威的司禮太監沈良佐之間,是互相看不起的,隻是因爲他們面前都伫立這姬慶文這個或許能夠斷了自己生路的“大魔王”才暫時合作起來。
他們之間雖然各自心懷鬼胎,合作起來也并非親密無間,可好在這三方勢力都有不弱的勢力,于是他們有權的用權、有錢的出錢、有名的動名,竟然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效。
一時之間,錢、貨、門路全部到位,原本那座已經幾乎經營不下去的松江澱山港碼頭,居然又在短時間内恢複了生機,而蘇州城内被姬慶文牢牢打壓下去的蘇州商會,也慢慢開始重新主導起整個市場的經營秩序來。
錢謙益,不愧是錢謙益,他遠遠隐居在無錫尚湖之畔,卻隻動動嘴唇,便将局勢徹底扭轉過來——當然了,爲了酬謝錢謙益,蘇州商會和沈良佐那邊,給錢謙益的好處也是不少,各種書畫、玉器、名硯等風雅之物,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錢謙益尚湖莊園的庫房之内。
因有李元胤這麽個大特務在自己身邊幫忙收集情報,因此沈良佐他們的行動,姬慶文也是了若指掌。
姬慶文知道,他身邊的李岩自然也就知道。
可李岩雖然足智多謀、飽讀詩書,于經世濟民之道也是頗有心得,可錢謙益所出的主意是在太過毒辣,竟然李岩一時想不出什麽應對之法來,難得地失去了原本穩若泰山的風度,跑來找姬慶文商量對策。
姬慶文倒是沉穩得很,見李岩匆匆忙忙地過來尋自己,便讓柳如是沏茶看座,坐定之後才笑着緩緩問道:“李兄這幾日好不容易才卸下了經營碼頭事務的差事,正好逮着這機會複習功課,準備迎接明年的會試科考,怎麽有空來找我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