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佐也不例外。
他一聽姬慶文說起皇帝來,立即說道:“不……不……當然沒有,沒有這個道理……雜家隻是想請姬大人看在我們同朝爲官的份上,能夠幫我一把,先暫借我個一二十萬兩銀子,也算是能讓雜家過幾天寬裕日子……”
姬慶文假裝歎息道:“公公,不是在下不肯幫忙。實在是松江碼頭上欠了蘇州織造衙門太多錢了,恐怕再難借錢給碼頭上了。”
這叫什麽話?
蘇州織造衙門是你姬慶文在管,澱山港碼頭也是你姬慶文一手修建的,不過是左手換到右手而已,又談得上什麽欠不欠的?
于是沈良佐便問道:“姬大人這話又從何說起呢?這兩處生意不是都在姬大人手上嗎?”
姬慶文道:“沈公公别忘了,蘇州織造衙門可是每年要向皇上進貢大批綢緞和銀兩的。下官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擅自用織造衙門的錢去搞碼頭這種虧本生意的啊。因此,在下便耍了個小花招,讓碼頭‘暫借’織造衙門的銀兩運營,這些欠錢,等有朝一日碼頭賺到了錢,是要還給織造衙門的哦……”
姬慶文口中提到的這個套路,後世廣泛用于政府修建橋梁、機場、高速公路等大型工程之中——也就是先籌集資金,然後再收費償還資金本息,而籌集資金的抵押則是尚不存在的大型工程和固定資産。
考慮到沈良佐是個腦子不甚靈光的明朝人,姬慶文沒有把套路說得太詳細,卻也足夠讓沈良佐趕到懵逼了。
隻見他驚訝了半晌,這才說道:“這可……真……真是匪夷所思……姬大人這算賬的方法,雜家可真是聞所未聞……”
姬慶文一笑道:“尋常有一筆賬兩筆算的,也有兩筆賬一筆算的。可在下可确确實實是兩筆賬兩筆算的啊,這有什麽好想不通的?更何況在下看在沈公公的面子上,已經暫緩催促碼頭欠款了。公公,你看你到任了也有将近一個月了,我什麽時候像你讨過錢?要是放在以前,碼頭上可是要每個月都往織造衙門賬上打兩萬兩銀子的喲!”
姬慶文這話不過是臨時起意、随口說說——反正織造衙門和澱山碼頭的
過往賬目都牢牢掌握在姬慶文自己手裏,他再怎麽說都是可以的。
而沈良佐興沖沖從松江跑來蘇州,原本是要向姬慶文讨些銀兩的,卻不料三言兩語之間,他卻每個月都欠着姬慶文兩萬兩銀子沒有給。
沈良佐同姬慶文談了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便帶着一肚子回松江澱山港了,連過夜都沒過。
回到澱山港,沒有從姬慶文那裏讨到一兩銀子的沈良佐,隻能召集起自己在江南本地招募的幾個軍師、謀士,商量起下一步的對策來。
誰知道這些所謂的“江南才子”都是些篾片相公,吟風弄月、填詞作詩都是滿肚子的本事,偏偏沒有半點經世濟民的真才實學,商量了一整夜,都拿不出什麽事半功倍的好辦法來。
想來想去,隻有老生常談的四個字“開源節流”。
開源,就是要增加澱山港的收入。可澱山港現在管辦分離,除了向過往海商收取關稅之外,并沒有别的收項。于是沈良佐便一改姬慶文按船舶長度、噸位收錢的規則,轉而以商船運輸的貨物的價值收稅。
可商品的價值卻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塊緬甸産的翡翠,你說值五百兩銀子、我說隻能去腌鹹菜,誰都有誰的道理,根本沒有統一的标準。于是海商們隻能去尋求賄賂沈良佐或是他手下書辦、主簿的門路,求他們在清點貨物的時候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少收些關稅。
建立起一套嚴格的規矩十分困難,可要打破它卻方便得很。
被沈良佐這樣一搞,原本秩序井然的松江府澱山港碼頭頓時變得烏煙瘴氣——老實本分的海商不得不多繳幾倍于之前的關稅;而投機取巧的海商在關稅上固然得了便宜,可行賄的錢卻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這樣一來,澱山港相比其他老牌海港關稅低廉、貿易自由的核心競争力已然喪失了不少。要不是隻有在這裏才能購買到蘇州織造衙門生産的進貢絲綢,那些一聞到利潤,行動起來便比蒼蠅還快的海商們早就調轉風帆船舵,轉投别的港口去了。
總而言之,“開源”這件事,算是被沈良佐勉強辦理下來了。
可“節流”這事卻不是那麽好辦的。
所謂“節流”,就是要盡量将不必要的開支和成本節省下來。
碼頭的開銷主要分爲兩個部分——其一是碼頭日常維修、維護所用的成本;其二則是碼頭上雇傭的這一千五百多碼頭工人的日常工
資和福利支出。
關于第一項,姬慶文在年初離開南京之前,就已經劃撥了足夠的銀兩,将原本就十分堅固的碼頭重新整修擴建了一番,碼頭裏裏外外都跟新修的一樣,這筆錢自然就可以暫時節省下來。
而第二項卻是萬萬不能省下來的。
當初姬慶文聽到皇帝派了沈良佐來當自己的上司的時候,就處心積慮地想要給他難堪,因此故意将碼頭工人每個月的工資提高到每月十兩銀子。這樣,一共一千五百個工人,再加上一些賞賜和津貼,要養活這群人,就得每個月花三萬兩銀子。
于是沈良佐便想着從這些人身上開刀摳銀子下來,打算将每個月的月例銀減半發放。這樣一來,增收之後的關稅,減去工資支出,那碼頭每個月還能有所結餘,可以讓沈良佐的日子過得略微舒服一些了。
可這些碼頭工人原本都是陝西亂民,跟着闖王高迎祥、闖将李自成挑旗造反的底子,又豈是好說話的?
他們一聽說自己的工資不增反減,立即就不高興了。幾個領頭的半夜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就将港口圍堰封鎖了起來,又阻止一切海船進港、離港,剩下的人怎将沈良佐日常辦公居住的那座小樓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沈良佐是司禮監提督太監,好歹也是掌過兵的,又在滿洲八旗圍攻京師的“己巳之變”裏當過一陣子的九門提督,看見這樣的場面還算鎮定。
于是他便下令,要駐紮在圍堰外頭的兩千京營兵士這就進城,将所有鬧事的碼頭工人全部逮捕起來。
可這些碼頭工人早有準備,第一時間便将圍堰的入口封閉起來,裏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在沒有手機、沒有電話的明朝,自然是半點消息都帶不出去。
被碼頭極爲憋屈地圍困了兩天之後,沈良佐終于屈服下來,答應碼頭工人們可以維持工資不變。
可沈公公的信譽已然破産,樓下的工人們沒一個相信他的話。
無奈之下,沈良佐隻能再退一步,表示可以讓碼頭工人們派代表去請姬慶文過來協調辦理此事。
姬慶文對這些碼頭工人而言,又是救命恩人、又是衣食父母,由他居中協調,自然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碼頭工人們繼續圍住沈良佐不放,又派了辦事得力公道之人,兼程趕往蘇州,去請姬慶文過來。
姬慶文聽到這個消息真是又喜又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