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姬慶文見熊明遇這個皓首蒼髯的老頭子匍匐在自己腳下,倒也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說道:“熊大人就請起吧。這件事情原本是可以好好說清楚的,又何必鬧成現在這幅樣子?”
說着,姬慶文伸手便要将熊明遇扶起。
卻不料熊明遇毫不領情,跪着向後退了一步,支撐着自己站了起來,拱手道:“姬大人有天子劍在手,我等自然不能反駁,但道理是真是假卻并不一定。姬大人,你等着回去聽參吧!”
姬慶文看了看熊明遇這一臉的怒色,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得了吧,你以爲就你會寫奏章,我就不會寫麽?這話原樣奉還給你。”
說罷,姬慶文背着那口代表了無上權威的天子劍,極潇灑地一轉身,便往通濟門外走去。
李岩、李元胤、黃得功、柳如是、小多子等人及一千“明武軍”将士,也跟着往南京城外走去,隻有經曆這從生到死、死而複生的大起大落的楊展還沒反應過來,呆呆站在原地。
卻聽姬慶文呵道:“楊将軍,怎麽還不走麽?你站在這裏,是等着熊明遇來殺你麽?”
楊展聽了這話,方才如夢初醒一般回答了個“哦”字,歎了口氣,便也轉身走了出來。
剛剛離開南京城這是非之地不過三丈遠的距離,李岩便快步走到姬慶文身邊,說道:“姬兄,你先停一下,有間要緊事情要做。”
姬慶文聽了一愣,問道:“什麽事情?都這個時候了,白蓮教的人都跑了,楊展将軍救出來了,我們也離開了南京城,還有什麽要緊事情要做?”
李岩回答了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寫奏章。”
姬慶文有些不理解:“嗨,我還當是什麽事呢,事情已然發生了,這奏章今天寫也好、明天寫也罷又有什麽打緊?”
李岩一把拉住準備繼續往前走的姬慶文,說道:“打緊,當然打緊了,眼下沒有比這件事情更打緊的了。”
李岩雖然是一介書生,但辦事極爲穩妥、心思極爲細密,且從來沒有危言聳聽的時候。
這樣姬慶文不得不重視起他的建議來,問道:“李兄,你這話怎麽講?”
李岩答道:“姬兄,你方才教訓熊明遇說:他會寫奏章
,我們也一樣會寫。可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們固然要寫奏章,而那熊明遇自然也會寫。姬兄,你和熊明遇之間的奏章是互相攻谀,這種事情最講究速度了。熊明遇現在還是南京兵部尚書,可以調動八百裏加急快馬将他的奏章送到皇上面前,姬兄你呢?”
李岩這句話還真的給姬慶文提了個醒,讓他想起了急躁易怒的崇祯皇帝——若是熊明遇彈劾自己的奏章先一步送到崇祯皇帝面前,并被皇帝相信了,那以崇祯皇帝的性格,第一件事情便會派人來砍了自己的腦袋。
就算幾個時辰之後,姬慶文的奏章也送到崇祯皇帝手裏,到時候這位極看重面子的年輕皇帝,恐怕就未必肯承認自己的錯誤了。而就算是皇帝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之後承認了錯誤,可姬慶文被砍掉的腦袋,卻是再也長不回來了。
想到這裏,姬慶文趕緊停下了腳步,問孟洪道:“南京城外的營盤還在麽?”
“當然還在,我等進城平叛走得急切,還未來得起收拾。”孟洪答道。
“那正好,我們先回軍營再說。”
“明武軍”這座營盤依南京城牆而建,并按照戚繼光老将軍的兵法營造,雖隻是一座臨時營壘,卻建設得頗爲嚴謹。
姬慶文一入營盤,便命孟洪、黃得功點起沒有受傷的百十來個弟兄,把守住各處出入口,防止南京守軍或是白蓮教徒對自己有所不利。又同李岩、李元胤、楊展等人進入中軍大帳,讓李岩這就寫好準備彈劾熊明遇等人的奏章。
李岩果然是才略過人,從通濟門到軍營短短一刻鍾的路程,他便已經打好了腹稿,剛剛坐定,便叫姬慶文替自己磨好了墨,便奮筆疾書起來。
白蓮教在南京城裏鬧出那麽大的動靜來,熊明遇、韓贊周、劉孔昭等人是萬難掩飾得過去的,他們幾個作爲南京防禦主官的責任也是現成的——
其一,日常管控不嚴。白蓮教主徐鴻儒混入南京城中,并且讓他發展了一萬多人的邪教教徒,猶自懵懵懂懂,直到東窗事發,鬧出天大的事情來方才發覺。
其二,南京守備空虛薄弱。白蓮教徒不過是些烏合之衆,卻能以少勝多擊潰南京守軍,可見守軍軍備廢弛,一旦朝廷有事,南京城中、乃至整個長江以南都将沒有半個可用之兵。對此,三位南京城中的軍事主官是責無旁貸。
其三,指揮處置失當。白蓮教匪起事之後,未能第一時間調集起全部兵力,以至
于在教匪面前一敗再敗。并且居然忘了傳令關閉南京大門,以至于白蓮教的首腦全部逃脫。朝廷的臉面,算是被這幾個昏官丢盡了。
最後,自然是誣陷忠良。楊展在此役之中沒有任何錯失,卻要承擔起失利的全部責任,實在是有失公平,且會寒了全軍将士的進取之心。
…………
李岩才識卓越、妙筆生花,不一刻功夫,便将這份奏章草拟完畢,來不及等墨迹幹燥,便送到姬慶文的面前,問道:“姬兄,請你過目一下。”
姬慶文穿越到明朝三年多了,讀起古文來要比初來乍到時候通順了許多,一口氣将李岩這篇雄文讀完,真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贊道:“有了李岩兄這篇文章,熊明遇的腦袋就算是長在鐵脖子上,看來也是保不住了……不過倒想問李兄一個問題……”
“但問無妨。”李岩說道。
“李兄這篇奏章當中,隻彈劾了熊明遇一個人。可我看那劉孔昭、韓贊周兩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還有那個沈良佐,爲什麽不一并帶進去,将他們一網打盡,豈不快哉?”
李岩搖了搖頭,說道:“姬兄這想法固然好。可劉孔昭乃是誠意伯劉伯溫的後人,韓贊周則是皇上在潛邸時候的親信,沈良佐也有司禮監提督太監的身份在。這三個人背景深厚,不是一時之間就能駁參倒的。姬兄若是現在能夠憑借在皇上面前的恩遇,再加上徐光啓等幾位大人的幫襯,能夠一舉參倒熊明遇,就已是十分難得的了。”
姬慶文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集中火力的道理,這道理不僅在戰場上适用,同樣适用于官場之上。
姬慶文正在回味咀嚼着這條今天學到的心得,一旁卻傳來柳如是的聲音:“夫君,李岩先生這篇大作,能不能給我也看看?”
姬慶文自然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便将李岩的文章遞給了柳如是。
柳如是垂着細密的睫毛細細閱讀了一遍,蹙眉說道:“李岩先生這篇文章說理固然通透,可行文未免太草率随意了一些,似乎……似乎有些略遜文采了……”
李岩接過那份奏章的草稿,笑着說道:“嫂夫人這就錯怪我了。這篇文章可并不是我寫的,而是姬兄寫的。夫人這幾句話,恐怕罵錯了人,竟罵到了你的夫君姬慶文大人頭上呢!”
柳如是聽了一怔,忙問道:“李先生這話怎麽講?這篇文章,我可是親眼看見李先生提筆草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