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話倒奇怪得很。”姬慶文将視線略微擡高了一些,越過熊明遇的頭頂,瞧着站在他身後沉默了許久的劉孔昭和韓贊周兩人,問道,“劉爵爺、韓公公,你們也是這麽想的嗎?”
劉孔昭和韓贊周兩人全都沒有表态: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兩隻老狐狸!
可他們這樣暧昧的态度,已足夠姬慶文發揮了。
隻聽姬慶文胸有成竹地說道:“熊大人,南京守軍照例由兵部尚書、守備太監、提督勳貴會同提點。現在本官詢問下來,似乎另外兩位大人并不同意熊大人的做法嘛!”
劉孔昭、韓贊周素來同熊明遇貌合神離,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他們二人持有這樣的态度,其實并不在熊明遇的意料之外。
然而熊明遇現在要全神貫注地對付姬慶文,隻要暫時将那兩人穩住,不至于公然反對自己也就可以了。
于是熊明遇沉思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說道:“姬大人不必說這種話,本官同劉大人、韓公公同朝爲官,意見自然是統一的……”
“哈哈哈!說得好!”姬慶文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熊明遇的話,“就算熊大人能夠統領全部南京守軍好了。那熊大人又從哪裏來的自信,認爲就憑這些蝦兵蟹将,就一定能拼得過我手下的虎狼之師麽?”
說着,姬慶文也不待熊明遇回話,又轉過身去,一手拖着楊展,便往又要往城門外走去。
熊明遇見現在臉皮已然撕破,再沒有留情的餘地,隻得高聲下令道:“爾等還愣着做什麽?姬慶文、楊展私通白蓮教妖匪,還不速速給我拿下!”
南京兵部衙門轄下的武将們害怕現在的楊展就是将來的自己,都不敢違背熊明遇的命令,隻能硬着頭皮帶領手下兵丁圍了上來。
姬慶文見狀,又停下了腳步,笑道:“好麽,你們沒本事打白蓮教的妖匪,竟有本事來打我的‘明武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
姬慶文此言一出,方才還在緩緩向前移動的南京守軍居然不約而同地齊齊停住了腳步,好像一根根生鏽了的釘子,歪歪扭扭地紮在原地。
這些南京守軍雖然戰鬥力稀爛,可在秦淮河畔這煙花水粉之地厮混得久了,自然也就養成了一顆玲珑剔透的勢利之心,揣摩着自家的隊伍連白蓮教匪都鬥不
過,那就更不是“明武軍”的對手了。他們自然知道生命的可貴,好不容易在這場白蓮教之亂中苟活下來的性命,當然更不願意就這樣交代在幾個官僚的政權奪利當中。
姬慶文見到這樣一幅場面,哂笑道:“熊大人,看來你手下這些将士,比你還要更識時務一些。”
說罷,姬慶文有伸手一指頭頂上高高飄揚的“明武軍”戰旗,對熊明遇說道:“熊大人,你可瞧好了,這‘明武軍’三個大字乃當今萬歲爺的禦筆親書,并在賜名之時,告訴下官,這三個字裏有我大明國号在内。因此,若是誰敢同我軍動武,便是同大明朝廷動武,便是同皇上動武。哼,熊大人,莫非你是想要謀反麽?”
熊明遇被姬慶文這話說得吓了一跳,可忽又想起大明自立朝以來,從未有過皇帝親自給軍隊賜名的先例,因此這欽定的“明武軍”名号到底有多大效力,還在模棱兩可之間。
于是熊明遇壯着膽子說道:“姬大人這就危言聳聽了。本官不過是要捉拿欽犯楊展,怎麽會是叛逆作亂呢?姬大人這樣上綱上線,未免有狐假虎威之嫌吧?”
“危言聳聽?狐假虎威?擅冒皇恩?”
姬慶文一邊說,一邊兩三步跨到黃得功身邊,從他背後取下一支被用紅綢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寶劍,親手将紅綢取下,握着寶劍的劍鞘,橫在熊明遇眼前,問道:“熊大人,這是什麽寶物,你認得嗎?”
這口寶劍的刀鞘鑲金嵌玉,奢華無比,熊明遇當了這麽多年竟從沒見識過這樣的寶物,因此一時有些發怔,半天都不敢說話。
卻聽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的韓贊周見了姬慶文手裏的這件寶貝,竟忍不住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一面磕頭,一面高呼:“皇上!皇上!”
這韓贊周原是崇祯皇帝還在做信王時候便在潛邸伺候的奴才,比尋常人更加見多識廣一些。
因此知道韓贊周底細的熊明遇,看見這位老公公這副狼狽的樣子,禁不住也跟着雙膝一軟,跪下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走到韓贊周身邊,想要将這老太監從地上扶起來。
沒想到韓贊周竟不領情,雖然已經停止了搗蒜般的磕頭,卻仍舊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熊明遇這就有些奇怪了,低聲問道:“韓公公,你真是怎麽了?莫非姬慶文手裏這口便是尚方寶劍麽?本官記得韓公公手裏也有一口皇上欽此的尚方寶劍,自然可以同姬慶文這厮分庭抗禮,又爲何行這樣的
大禮呢?”
韓贊周用有些失魂落魄的口氣高聲答道:“熊大人,你知道什麽?這可不是尋常的尚方寶劍,而是萬歲爺平素親自佩戴使用的寶劍,是天子劍!尚方寶劍在這口寶劍面前,就跟燒火的棍子差不多……熊大人,還不趕緊跟着雜家一起跪下吧!”
熊明遇聽了這話,大驚失色,趕忙先跪倒在地,方敢開口問道:“韓公公,你說的千真萬确?”
未待韓贊周回答,姬慶文卻已手握寶劍走到了熊明遇的面前,說道:“哼,也虧你是飽讀詩書的兩榜進士,皇上親用的天子劍這樣的高級貨你都不認識,真不知道你這官是怎麽當上來的!”
一個雜道出身的五品織造提督,居然敢當面訓斥一個正經科舉出身的二品兵部尚書,這樣的場面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說出去都未必有人相信。
然而這樣的事情就真真切切地發生在南京城中。
隻聽姬慶文朗聲問道:“熊大人,我就問你,光憑這口天子劍,我能不能将楊展,從你手中帶走?”
熊明遇一時有些語塞,支吾了半天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卻聽姬慶文有追問了幾個字:“能?還是不能?”
這幾個字說得甚是大聲,驚得熊明遇渾身一縮,慌忙回道:“能,能,能……”
别說是從熊明遇手裏帶走一個武将了,憑着這口天子劍,姬慶文就算當場斬了自己這個南京兵部尚書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姬慶文獰笑一聲:“熊大人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啊!在下方才說了一車的話,說幹了多少口水,熊大人就是不買賬,非要看到皇上賜給我的這樣寶物方肯松口……哼!熊大人,熊尚書!我是該說你忠于職守的好呢?還是該說你食古不化的好?抑或是該說你别有所圖、心懷鬼蜮的好?”
殺人不過頭點地,可姬慶文這幾句話卻是直指熊明遇的内心,所謂誅心之語也不過如此了。
熊明遇在官場上面厮混了這麽多年,雖然沒有入閣拜相,卻也是響當當的一部尚書,從未被人這樣編排數落過,這讓熊明遇如何能夠服氣?
然而責罵自己的這個五品小官,偏偏手裏拿着皇帝親用的“天子劍”,從他口裏說出來的這幾句話,也就相當于是皇帝的禦口金言——縱然在事後或許可以上奏章彈劾姬慶文濫施皇恩,可現在熊明遇能做的,卻也隻能點頭認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