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着,三個年級都在五十歲上下的官員又從門中并排走出,其中一人身穿二品文官的官袍、一人身穿五爪蟒袍、另一人則是太監打扮。
這三個人,姬慶文一個都不認得,趕緊扭頭問道:“這幾個人是誰啊?”
李元胤不愧是個經驗豐富的大特務,來南京前就已将事情調查了個清清楚楚,開口便介紹道:“南京城中軍事事務由三個人商議解決,大人請看——那名二品的文官,便是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身穿禦賜蟒袍的乃是守城提督勳貴誠意伯劉孔昭;那個宦官就是南京守備太監韓贊周。”
姬慶文問道:“怎麽?好像沒有瞧見沈良佐嘛!”
李元胤答道:“那楊展又不是沈良佐的下屬,自然不會去通報他過來。”
“而那沈良佐似乎也不是什麽蠢人——姬兄沒有指名道姓要他過來,他自然也不會來蹚這趟渾水。”李岩補充道。
“那是我去拜他們?還是等着他們過來拜我?”姬慶文又問道。
李元胤考慮了一下,說道:“大人雖隻是五品小官,身上卻有欽差大臣身份在。這三人一個是六部尚書、一個是勳貴伯爵、一個是太監,最多同大人平起平坐而已。大人無論是上前迎接也好、在這裏等候也罷,都是可以的。”
姬慶文自然是不會上前迎接的。
于是他扭頭向身後的兵士們傳令:“兄弟們,都精神點兒,前頭可都是些大官!”
姬慶文麾下這一千多“明武軍”中有将近一半同滿洲八旗精兵交過手,都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因此他們看見對面南京城裏新出來的這兩千多官軍稀稀拉拉的模樣,心中早就産生了一絲蔑視和不屑,被姬慶文這樣提醒了一句,才又勉強提起了些精神。
而對面三個“大官”也都在等着姬慶文上前參拜,見他遲遲未動,覺得氣氛有些尴尬,三人互相商量了一陣,這才決定由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出面,上前朝姬慶文拱了拱手,卻不說話。
姬慶文見這熊明遇五十多歲的年紀,長得十分矮小瘦削,下颚留着精心修剪過的山羊胡須,一副儒雅書生的打扮,卻不知他是怎麽
被派到南京當這個提點江南軍務的兵部尚書的。
熊明遇也同樣看着姬慶文,心想:據說這個姬慶文年紀輕輕、官位也不高、又不是正經科舉出身,偏偏深得當今皇上的信任,朝廷内閣幾位大學士對他也是青眼有加,可又聽說這個姬慶文卻将東林領袖錢謙益得罪得不輕,然而又有不少東林黨人同他關系密切……
這個姬慶文到底是什麽來頭?
帶着這個難以解答的問題,熊明遇眯縫着一雙老眼,将姬慶文上上下下打量了不知有多少遍。
姬慶文被他看得渾身不舒坦,搶先招呼道:“這位大人,不知尊姓大名?”
熊明遇等着就是這一聲招呼,立即順勢拱了拱手,報起自己的履曆來:“本官熊明遇,表字良孺,是萬曆二十九年的進士,拜南京兵部尚書。”
姬慶文便也隻好通報姓名:“下官姬慶文,欽點蘇州織造提督。”
姬慶文的經曆雖然豐富,可沒有什麽像樣的出身,官位也不過是個五品雜道官員,因此通報出來并沒有什麽引人奪目之處。
按照規矩,姬慶文這織造提督雖不是熊明遇南京兵部條線的直接下屬,然而他這區區五品雜官,第一次參拜熊明遇這位正經進士出身的二品尚書,無論如何也是要下跪磕頭的——可姬慶文現在卻隻胡亂拱了拱手算是見了禮。
熊明遇是進士出身,又同東林黨人頗有幾分聯絡,對官場上這些禮儀套路十分重視。
因此熊明遇看姬慶文這副倨傲的樣子,心中頓時有些不快,剛要開口倚老賣老地教他一些做人當官的道理,可忽又想起姬慶文那小小的、不入流的“織造提督”的官職前頭還加了“欽命”這兩個字。
這就意味着姬慶文乃是欽差大臣的身份,某種程度上代表着皇上的權威,那麽他據此在兵部尚書面前傲然而立、站而不拜,按法理也并沒有做錯什麽。
這讓熊明遇有些滿肚子的不忿隻能窩在胸口,無法發洩出來,支吾了半天,這才問道:“姬大人,你領了那麽多兵馬來到南京城下,同守城的官兵争吵起來,聽說還動了槍……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啊?”
姬慶文答道:“哦,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是我想進城,可守城的楊将軍卻攔着不讓我進城……”
“哦?有這樣的事?”熊明遇疑惑地問道,“攔住你的是哪位楊将軍?”
像楊展這樣的六品官
,在堂堂南京兵部尚書麾下有如過江之鲫,熊明遇并不能記住楊展其人。
于是楊展縮在熊明遇身後,通報了自己姓名、官職、履曆之後,才說道:“大人,确實是有這麽一回事,是末将不讓姬大人進城的……”
不料楊展一段話還未說完,熊明遇擡手就朝楊展臉上打了個耳光,怒斥道:“混賬!姬大人是何等樣人,他想進城,你憑什麽不讓他進?”
熊明遇這一巴掌,既是爲了給自己出氣,又是給姬慶文面子,因此他自己也以爲這巴掌打得十分高明。
可被打的楊展卻冤枉壞了,雖然這巴掌打得不重,卻在楊展一個血性男兒的臉上留下了恥辱的印記。
然而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二品的兵部尚書要比六品的城門守将不知高出多少級來,讓楊展隻能捂住火辣辣的臉頰,解釋道:“大人你誤會了,其實是這樣的……”
卻不料熊明遇眉毛一聳,又教訓道:“怎麽你還敢頂嘴?哼!現在你們這些當兵的是越來越大膽了。前一個月京師大戰,遼東總兵祖大壽居然臨陣脫逃,難道你要學他嗎?好!既然你要臨陣脫逃,那本官就遂了你的願,這六品武将,你也别當了!”
他這一句話,便将楊展出生入死換來的功名給削了!
姬慶文也是愛才之人,聽了這話,趕忙上前幾步,一揖到底,解釋道:“熊大人,事情不是這樣的。是下官想要令麾下鄉勇團練一同進城,因此楊展将軍才加以阻攔的,并非是有意同下官過不去。這點,還請熊大人留意……”
熊明遇一聽姬慶文的态度恭敬了許多,心中的氣便也消了許多,竟将楊展的事給忘了,蹙眉道:“姬大人,地方将領引衛所官兵進入南京城,這似乎沒有先例吧?”
姬慶文答道:“熊大人,我這可不是地方衛所軍隊,而是織造衙門的鄉勇團練,下官領軍入城也并非全無緣由,隻是想要護送我織造衙門進貢給皇上的禦用彩織錦緞。”
熊明遇靜靜聽姬慶文講完,又道:“這件事情似乎也沒有先例。京杭運河直通蘇州,蘇州織造衙門進貢綢緞,從來都是在當地上船起運的,從來沒有多此一舉先運輸到南京再運往京師的道理,這不是舍近求遠麽?”
姬慶文道:“其實下官也并非全爲進貢綢緞而來。而是因爲皇上欽點了司禮監提督太監沈良佐來松江府任市舶司提舉,下官是順道過來參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