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由于明朝江南經濟極爲發達,彙聚在南京的财富更是如江似海,兼之南京始終維持了一整套明朝中央統治機構的複制品,因此完全可以說:南京便是大明政治副中心,更是當之無愧的經濟中心。
也正因爲此,雖然南京百姓未必像蘇州百姓那樣富有,可南京城無論是規模、格局、繁華程度都遠勝于蘇州。
且蘇州城中景緻,大多以園林、寺廟、水門等人工建築爲主,雖然别緻典雅,卻未免顯得有些小氣。而南京城中無論是夫子廟、玄武湖、明孝陵等名勝都是氣韻萬千,光是一條秦淮河,便是人間一切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荟萃之地。
然而姬慶文一行想要飽覽這繁華景緻卻不可得,因爲他們在他們面前橫亘着一道高大寬厚的南京城牆。
原來是他們一千來人的隊伍沿大路行進到南京城東南面的通濟門時,被守城的官兵攔阻下來,理由很簡單:南京雖不是京師,然而在地位上卻也是大明朝的都城之一,按律尋常衛所官兵、鄉勇團練等是不能進城的。
姬慶文這就納了悶了,爲什麽自己每次進城,總要遇到不大不小的麻煩。
于是姬慶文便找來李岩和李元胤一同過來商議對策。
李元胤錦衣衛當得久了,覺得兵馬不能進入南京城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别人不能進城,那姬慶文便一樣不能進城。
可李岩卻有不一樣的意見:姬慶文這次不怕麻煩帶了全軍一千多人跑到南京來,就是爲了在新任市舶司提舉沈良佐面前壯一壯聲勢、抖一抖威風的,要是這一千人連城都進不去,那别說是壯聲勢、抖威風了,直接就會淪爲别人的笑柄——因此,今日這座南京城,是非進去不可的。
李岩這話,正符了姬慶文性子。
隻見姬慶文特意跳到馬車上,在柳如是的服侍下,整整齊齊地換上了自己平日很少穿着的寬袍大袖的正五品官袍,又跳下馬車,在一衆人等的護衛之下,大大咧咧走到隊伍最前邊,開口嚷嚷道:“怎麽了?爲什麽不押運綢緞進城?是我拖欠了你們的軍饷,所以在這裏跟我偷懶麽?”
眼下攔住姬慶文一行的乃是一位穿着六品服色的小武官。
他雖是
個武将,腦子卻并不遲鈍,聽姬慶文這話的意思,似乎是在教訓手下的兵士,其實卻是在罵自己多管閑事。
于是那武将上前拱手道:“這位大人,不是大人麾下将士偷懶,乃是南京此處同别處不同,是我大明留都,因此一切軍務都按京師規矩,城外的兵士是不能擅自進城的。”
姬慶文聽這武将說話條理清楚、态度不卑不亢,趕忙收起輕慢之心,注目朝他臉上、身上望去。
隻見這名武将年紀三十出頭,長得人高馬大,按身高少說也得有一米八五以上,一身六品武将弁服雖然品級不高,可穿在他身上卻顯得齊整威武,真有種英姿飒爽的感覺。又見他面方颚寬,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唇上留着的濃密的“一”字胡須将一張雕塑般的面孔烘托得更加嚴肅深沉。
大明朝也是個看臉的時代。
别的不說,就說進京考試,如果你長了一副歪瓜裂棗的相貌,哪怕你學問再好、學識再高,殿試時候一樣得把你删選下去——畢竟官員乃是大明朝廷的臉面,長得難看豈不是給朝廷臉上抹黑?
姬慶文瞧見這名武将的容貌,心裏不由自主地産生一股敬佩之心,便上前拱手道:“這位軍爺不知如何稱呼?”
明朝以文制武,相同品級的文武官員,文官的地位要比武将高出不少。
因此那武将聽面前這位文官稱自己爲“軍爺”,激動得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趕緊回禮:“不敢,不敢。末将楊展……”
姬慶文道:“原來是楊将軍。楊将軍,方才聽人說,說這裏是南京,外邊的軍隊是不能随意進城的,有沒有這麽一回事?”
楊展拱手上前半步道:“有。正是末将說的。”
于是楊展又将南京城守備的規矩向姬慶文介紹了一遍。
卻見姬慶文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沒想到南京城居然有這麽大的規矩。别說是留都南京了,就是正經的京師北京,我麾下的這些兄弟也是照進不誤!”
楊展心中一哂:“這人說話好大口氣,北京乃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别說進城了,就是有人聚衆在城門口喧嘩鬧事,轉眼就有巡城禦史、警衣衛、東廠西廠的人将他就地拿下了。”
可他心裏雖然不以爲然,外貌卻依舊不動聲色擺出一副恭敬的模樣,拱手道:“大人好大氣魄,不知大人尊姓大名、所任何職?”
其實楊展早已從官服上看出來了,姬慶文的品
級不過是個五品官,可聽他說話的口氣卻同兵部尚書、左右都督、内閣大學士沒有什麽兩樣,因此故意明知故問,想要羞辱一下眼前這個不大不小、中不溜丢的五品官員。
卻不料姬慶文自己沒有回答,卻聽李元胤上前半步介紹道:“這位大人姓姬,名上慶下文。乃是皇上欽點的蘇州織造衙門提督,按規矩是欽差大臣。還請這位将軍留意。”
楊展聽了這話,眼前一亮,忙問:“姬慶文?你就是姬慶……姬大人?”
姬慶文被他這前倨後恭的态度吓了一跳,忙點頭道:“對啊,姬慶文有什麽了不起?我冒充他能有什麽好處?怎麽你認得我嗎?”
楊展含笑拱手道:“認得,認得,當然認得。末将乃是崇祯元年的武科進士,之前一直留在兵部幫辦,京師大戰之後才被調到南京任職。大人在左安門魔術一般變出一道壕溝,重創滿洲鞑子敵酋,這樣的英姿末将是親眼所見,實在敬佩得緊。”
楊展這幾句話發自内心,聽起來自然要比有意編造的馬屁奉承要舒服很多。
于是姬慶文又笑道:“慚愧慚愧,我也不過是一時運氣好些而已。哦,對了。楊将軍既然是崇祯元年的武進士,那不知認不認識一個叫吳三桂的?”
楊展一愣,道:“莫非姬大人也認識吳三桂?他可是我的同年啊……”
姬慶文笑着點頭道:“說起吳三桂,其實我們還是生死之交呢!”
說着,姬慶文便将自己在萬軍叢中,将吳三桂從數萬滿洲追兵之中搭救出來的事情,同楊展細細講了。
楊展聽了,不無感慨地說道:“不瞞大人說,崇祯元年武科,原本各項成績都是末将名列前茅的。隻不過末将乃是平頭老百姓出身,在考官眼裏,自然沒有那些身後有世襲蔭功的武将子弟來得看重。這樣一來二去,竟将我一個堂堂武狀元,擠到了二甲。末将心裏氣不過,便不受此功名,幹脆就留在京城,遍訪名師,想要再花三年時間苦讀習武之後,重考進士。沒想到滿洲鞑子入寇,大丈夫豈能落後?末将便報名參軍,立下了一點米粒之功,被放到南京當了這麽個守門官……”
姬慶文歎息道:“這也是大明朝的痼疾了……不過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那些有恩蔭的武将,也就在太平歲月裏混混日子,到緊要時刻,還是得靠真刀真槍的本事。楊将軍身負真才實學,必然有出頭之日,又何必羨慕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