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筆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
要知道大明朝京官的數量不過兩千來人,每年春節之時,爲宣示皇恩浩蕩,皇帝一般都會賞賜在京官員、駐軍将士及内廷太監宮女錢糧,其中官員按品級不同、賞賜也各有不同,平均每人得銀在一百兩上下,駐京将士及宮内人員每人平均得銀一兩左右。
這兩項加起來,皇帝花掉的錢,也要在白銀四十萬兩上下,而這些錢又照例不從戶部支出,而是皇帝内庫之中的稱作“體己錢”的私房錢。
也就是說,姬慶文過個年所花掉的賞銀,已經同皇帝平起平坐了,他在這短短兩年裏積累下的财富,雖談不上“富可敵國”四個字,卻也可以同至高無上的皇帝平起平坐了。
姬慶文賺的錢主要存儲在兩個地方,一是放在松江府澱山港的碼頭庫房之内;二是放在蘇州織造衙門銀庫之中。
其中澱山港因人來人往,不甚安靜,因此存銀甚少,卻也有二十萬兩上下。
于是休息一晚之後,姬慶文便在四百多名鄉勇團練的護衛之下,打開銀庫、取出白銀,分給在港口做工的工人們。
這一千五百多個工人,本來是陝西的饑民,走投無路之下跟着李自成、張獻忠挑起造反,被姬慶文所部精兵擊敗,眼看就要丢了性命。還是姬慶文善心大發,勉強将這群人帶到江南,才算救了他們的性命。
因這些人曾經反抗過官府、反抗過朝廷,所以姬慶文不敢太過重用他們,又怕他們聚衆鬧事,因此将他們安排在遠離鬧市的碼頭上工作。
碼頭上的工作雖然辛苦一些,卻好歹沒有生命危險,每個月也有幾兩銀子能夠讓他們吃飽、穿暖、住踏實,比起在陝西荒年時候朝不保夕的生活已然是天翻地覆了。
而今日他們又得了姬慶文給的幾乎相當于兩個月工資的賞銀,更是歡欣鼓舞,止不住地稱頌姬慶文乃是道祖轉世、菩薩下凡。
姬慶文卻是自己心裏有數——這些年終拿到的錢,隻是織坊織工的十分之一、是團練将士的五分之一,似乎有些不太公平。
然而什麽才是公平呢?
織坊織工都是祖傳的織造手藝,織出的進貢彩織錦緞放在國際市場上每一匹都能賣上六百兩銀子,況且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家的綢緞的
質量能夠與其相提并論;鄉勇團練們平日裏訓練極爲艱苦,打起仗來更是腦袋别在褲腰帶上的營生,說到底就是用性命換錢,而他們的命絕對值一年一百兩銀子的犒賞。
而這些陝西來的碼頭工人呢?
他們雖然工作起來也算是十分努力認真,然而他們工作的技術含量确實不高,不可替代性也不強——你不做,自然另有大把的人來做。因此,他們對自己的工資并沒有什麽議價的籌碼,隻能憑老闆的一顆良心,才好歹能拿多少錢。
而姬慶文,便是這樣一個心沒有完全黑化了的老闆,給了他們一人二十兩銀子過年,也算是能交代得過去了。
于是姬慶文将這一千五百多個碼頭工人打發之後,又從存銀之中取出兩千兩,送給傳教士湯若望,便點起所部數字已不到五百人的鄉勇團練,帶着除去碼頭維護基金以外的幾萬兩白銀,捧着包括陳文昭在内陣亡的将士的骨灰,浩浩蕩蕩便往蘇州進發了。
蘇州城南相門之外的營房已然空置許久,兩個月後五百鄉勇團練返回之時卻已空出了許多鋪位——這些鋪位的主人,都已在京師城下同滿洲八旗的浴血厮殺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姬慶文見狀不免有些傷心,便命任由這幾張床鋪空着,再将原來主人的名字書寫在白紙上壓在床上,就當這些人依舊活在衆人身邊。
他這個非常有人情味的決定甚得官兵之心,他們立即派了孟洪請李岩寫好了名字,再将寫了名字的字帖放在床上,輪流跪拜行禮,有幾個心腸軟些的兵士,已然落下淚來。
姬慶文默默站在一旁觀禮,自己也感動得眼眶濕潤,心想:這些兵士對戰友之間的感情看得如此之衆,怪不得行軍打仗起來,沒有一個人會主動撤退,将生死兄弟暴露在危險之下,這才是這支有老“戚家軍”底子的“明武軍”的戰鬥力的真正源泉。然而現在陳文昭已死,這支軍隊固然是不能就此解散的,可今後要如何發展壯大下去,又是姬慶文眼前面臨的又一個難題。
這個難題,姬慶文想了許久,卻還是一籌莫展,想着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慢慢補充和增加人員數量,暫時先由黃得功教習武藝、由孟洪教習槍法。而能夠統禦全局的統帥之才,便隻能由姬慶文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夥來充任了。
姬慶文一邊想,一邊退出了營房,見織工裏領頭的葛勝正在從咫尺之遙的福利坊
裏出來,便嚷嚷道:“嘿,葛勝,你不好好做工,跑到這裏來幹什麽?偷懶嗎?”
葛勝聽了,趕緊跑了上來,作了個揖道:“大人您可誤會小人了,小人正好今天休息,因此過來看看老父親。”
葛勝的老父親名叫葛成,當年領導全城織工起義,抗拒太監橫征暴斂,在蘇州城中威望極高。後來葛成被閹黨控制的朝廷捉拿,在大牢裏一關就是十年,還是姬慶文出面,才将他營救出來。
因此姬慶文也不敢怠慢,問道:“聽說葛成老先生腿腳不是很方便,不知道最近好些了嗎?”
葛勝搖頭歎氣道:“老夫的腳是在監獄裏落下的風濕病,怕冷不怕熱、怕濕不怕幹。這幾天蘇州太冷了,老爸疼得叫苦不決,小人這才時時過來照顧呢!”
姬慶文點頭道:“葛老先生對蘇州織工有恩,我們不能虧待了他老人家。這樣,你醫生隻管看,藥品隻管開,不要嫌貴,人參、蟲草、鹿茸、靈芝,盡管去買、盡管取用,一切開支都從我織造衙門賬上開支。”
葛勝在姬慶文手下做工,工錢在蘇州城裏都能算多的,可他是個孝子,賺的錢一多半都花在老爸身上,因此手裏的銀子并不活分寬裕。
現在有了姬慶文這樣的應承,他自然十分高興,變着法地感謝道:“老爸說了,他上半輩子做事太魯莽草率,這才吃了奸人的虧;現在大人救他出來、又安排在福利坊裏派人照顧,這同生活在天堂裏也沒什麽區别。隻求大人能夠長命百歲、公侯萬代,繼續造福我們織造衙門轄下的這些織工。”
姬慶文堂堂一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有文化、有理想、有紀律、有道德”的“四有青年”,卻隻讓他爲一地、一衙中人造福,這個見識未免太狹隘了一些。
然而一個人的見識,卻是同他本人的經曆息息相關的,姬慶文若不是一個後世穿越過來的大學生,而繼續在西安城裏當他個地主富戶的傻兒子,搞不好見識還沒有蘇州織工葛勝來的高明呢!
因此姬慶文也沒有同他多計較,謙遜了兩句之後,便讓葛勝辛苦一下,多跑兩步路,在福利坊裏設下酒席,邀請織坊裏所有的織工在明天——也就是小年夜——到福利坊來聚餐,同時發放過年之前的年終賞銀。
聽到這個消息,葛勝臉上頓時露出掩飾不住的笑容,打了個千兒就興高采烈地退下去辦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