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員不再同姬慶文說話,卻轉身高呼道:“諸位同僚,當年就在這左順門下,朝中清流當場格斃閹黨王振的黨羽,一舉蕩滌朝政,進而驅逐入寇的瓦剌逆賊。如今滿洲鞑子就在城外,朝中也有奸黨作亂,我等不如效法先賢,也在這左順門下将姬慶文這小賊打死!”
原來當年英宗皇帝時候,太監王振專權,謊騙皇帝禦駕親征,後又大敗于瓦剌,以至于京師三大營主力全部折損在土木堡下,瓦剌也乘機進關攻打京師。當時的文武百官義憤填膺,揪住王振的幾個黨羽,就在這左順門下當場打死,而時任兵部尚書的于謙特意請旨赦免當場行兇的官員無罪。
從此之後,左順門便成了京師法外之地,官員因政見不合,隻要是在此處互相鬥毆,哪怕是打死了性命,從皇帝到京兆尹,都是一概不管的。
在場的官員雖然品行一般,卻也知道這其中的典故,又經方才那位官員的提醒,頓時茅塞頓開,紛紛應和起來:“好,就在這裏,打死姬慶文這小賊!”
說着,這些官老爺們便舉起老胳膊、邁開老腿,向姬慶文緩緩逼近過來。
“打……打……打死我?”
姬慶文見狀吓了一跳,心想:這不好好地在這裏互怼互吵麽?怎麽還要動起手來了?這群大臣怎麽不按套路出牌啊!
可他好歹也是打過幾仗、見過些世面的人,看見這麽些大臣捋着袖子逼近過來,倒也沒有懵逼太久,立即就拿出了應對之策——扭頭轉身就往遠處那座早點攤走去,先同李岩、黃得功他們會合再說!
那些官員們吟詩作對是行家,卻顯然缺乏足夠的體育鍛煉,不過片刻功夫便被姬慶文從自己并不嚴密的包圍圈中跑了出去。
而那姬慶文轉眼之間,便已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早點攤子旁邊,一邊跑、一邊口中說道:“黃得功,别吃了,快過來幫我啊!幫我把這群人給打散了!”
黃得功正捏着一根油條吃得痛快,聽到姬慶文的聲音,趕緊回頭望去,卻見他正被上百個官員追打,雖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卻也下意識地挺身而出,護在了姬慶文的面前。
衆官員們看見半路裏殺出了個鐵塔般的漢子,都不禁停下了腳步,叫罵道:“這位好漢,我們都是朝廷命官,
要當場将姬慶文這個禍國殃民的奸賊給打死!你可不要助纣爲虐,自取禍患!”
黃得功是個粗人,鬥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自然也就不知道這些大人們口中說的“纣”是誰,“桀”是誰。
然而他别的不認得,卻還認得眼前這群官員身上穿的官服,知道自己一個平頭老百姓,要是得罪了那麽多京城裏的大官——就算是有姬慶文罩着——那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于是黃得功倒也沒有敢當場動粗,反而埋怨起姬慶文來:“東家啊,你怎麽又得罪人了?還得罪了那麽多大人,你叫我好難辦啊,是幫你呢?還是不幫你呢?”
姬慶文罵道:“廢話,是老子給你的月錢,你不幫老子,還能幫誰?快把那群人給打散了!”
黃得功爲難道:“東家,前面可都是大官啊,我下手又沒個輕重,打死他們怎麽辦?”
還是李岩心思靈、反應快,對黃得功說道:“誰讓你把他們都打死了?你露一手,把他們吓回去也就是了。瞧見這張闆凳沒有?你徒手把凳子拆了給這些大人看看!”
黃得功憨憨地說了一個“哦”字,彎腰抄起地面上的一條闆凳,端在手裏,大喊道:“呔!你們不要上來了!”
黃得功面對這麽許多一二品的大官,大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十分心虛膽怯的。
可這些官員以爲是這漢子是要同闆凳來打自己,心裏也着實害怕得緊,無不屏息靜氣,沒一個敢貿然向前的,隻瞪着一百多雙眼睛,仿佛要将黃得功用視線殺死一般。
就在這衆目睽睽之下,黃得功雙手各捏住一邊一條闆凳腿,雙臂略一用力,便将兩條酒杯口粗細的闆凳腿扯了下來。
衆官員看見他這樣的氣力,無不吓得面面相觑,更加不敢上前來毆打姬慶文了。
正在他們稍有猶豫之時,黃得功竟在轉眼之間,将闆凳腿折了、凳面砸了、就連卯榫都被他撅了下來。
這些官員們思量着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怎麽着也比這張闆凳要脆弱一些,可經不起眼前這個大漢的摧殘。于是他們口中雖然不說,心髒卻緊張得“噗通噗通”亂跳,這心跳的節奏,就跟退堂鼓的鼓點差不多……
正在這時,李岩挺身而出,朝諸位大臣團團一揖,說道:“諸位大人,‘君子動口不動手’,這是小民百姓都懂得的道理。諸位同姬慶文大人有什麽過節,爲什麽不能講講道理呢?何必非要動手?外頭大敵當前,諸位還在這裏私鬥,豈不是太失朝廷體面了?”
衆官員被他說了個啞口無言,不少人臉上還露出羞愧的表情。
李岩見了,又道:“諸位昨日進宮面聖,想必都已累了,不如先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再作計議不遲……”
李岩滿以爲自己這話說得也還算妥貼,卻不料人群之中不知何人高喊一聲:“這人我認得,他叫李岩,是崇祯元年恩科的舉子。他父親李精白,是原兵部尚書,鐵杆的閹黨!”
立即有人附和道:“那這李岩也是閹黨了!”
“姬慶文同李岩交好,那必然也是閹黨!”
李岩這幾年想要擺脫閹黨的身份,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多少才智,竟沒想到今日在天下社稷核心的紫禁城門前,又被人提起他心中的隐痛,陡然間氣得臉上一陣發青又一陣發白。
這其中的故事,姬慶文是再了解不過了,他見李岩神色不對,立即挺身上前,罵道:“你們有什麽事情,沖我來就好了。不是想打架嗎?我麾下五百團練就在城内,你們要真有本事,就召集起自家全部家丁、護衛,同我堂堂正正地正面交手!你們敢嗎?”
他們還真不敢。
這些官員們消息靈通得很,知道姬慶文手下這五百精兵,竟能在兵力相若的情況下,擊退滿洲正紅旗的精兵、打得領軍的大貝勒代善生死不明,自己府裏那些養尊處優、欺行霸市、欺善怕惡的家丁,又豈是他的對手?
于是又沉默了一陣,忽有官員上前說道:“好,‘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姬慶文這個漏網的閹黨餘孽,就等着我們彈劾的奏章吧!”
“對!用奏章淹死他!”
“淹死這閹黨的餘孽!”
“我們寫聯名的奏章去,寫他個萬言書,淹不死他,也吓死他!”
就這樣,這一百多名官員,一邊打着嘴炮,一邊三五成群地四散離開了。
其中同姬慶文交好的徐光啓、劉若宰等人,也不敢當衆同姬慶文交談,隻暗暗對了個眼色算是打過招呼,便也随着大流走開了。
姬慶文沒想到這場狀似轟轟烈烈的“左順門鬥毆”,竟會以這種一方迅速認慫的結果,來了個虎頭蛇尾。
姬慶文緊繃的精神一放松,肚子就餓了,拍了拍猶在生氣的李岩的肩膀,說道:“李兄,現在朝廷裏就是這副德行,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來,肚子餓了吧?我請你吃早點!”
說罷,姬慶文便招呼擺攤的夫妻,端四碗馄饨上來,讓給李岩、黃得功、小多子和自己各吃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