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聽了他的報告,臉上頓時愁雲消散、彩雲浮現,忙道:“快,快,快請他老人家進來。他年紀太大了,腿腳恐怕不方便,把朕的禦轎搬出來,擡着他過來。快去辦!”
禦轎迎入紫禁城,這是何等的榮譽?
更何況這份榮譽乃是素來刻薄寡恩,今日又雷霆震怒的崇祯皇帝所賜予的。
在場之人——包括姬慶文在内——無不好奇,到底是哪位“老人家”能夠赢得崇祯皇帝這樣的尊重。
過了不過一盞茶功夫,十六個專司皇帝出行的太監,便将禦轎擡到了乾清宮外,又用操練了幾十年的熟練手法,将這乘鍍金鑲銀的禦轎又輕又穩地擱在了地面上。
待禦轎停穩,崇祯皇帝竟親自迎了上去,伸手掀開轎簾,将一位老态龍鍾卻精神矍铄的老者,從禦轎裏接了出來。
那老者見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親自來迎,雙膝一屈,就要跪拜下去,準備行三叩九拜之禮。
可崇祯皇帝卻一把将他扶住,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說道:“老師何須如此?你要行君臣之禮,那朕便也還以師徒之禮。不如今日我們兩相免禮,也省些功夫如何?”
“既然是皇上旨意,那老臣遵旨便是。”這位崇祯口中的“老師”說起話來,聲音洪亮、滿面紅光,就連颔下的一部胡須都似乎注入了精神。
方才還有些懷疑的文武百官們,見到這位“老師”的面目,心中無不釋然——他便是當過天啓、崇祯兩位皇帝老師孫承宗!
這位孫承宗老師不單有帝師的身份,更是整個大明朝抵抗女真人的總設計師。
他不但提拔培養了袁崇煥這位統領遼東戰局的薊遼督師,更一手策劃了整個山海關-錦州-甯遠防線。在這條防線上,努爾哈赤、皇太極兩代英主都吃過大虧——努爾哈赤便是在攻打錦州的過程中被火器打死;而皇太極繼任大汗之後興沖沖發兵攻打錦州,最後連錦州的城牆都沒摸到,便灰溜溜跑回去了。
因此皇太極這次才特意繞開西線甯遠至山海關一帶,繞個大遠路才從西邊喜峰口入關。
這也從側面凸顯出孫承宗一手打造的這條關錦甯防線,是何等的穩固和可靠了。
有了這樣的功績和威望,崇祯皇帝對孫承宗如此恭敬,那也并不出乎意料了。
隻見
崇祯早已收起方才臉上那種怒氣沖沖的表情,換了一副笑臉,對孫承宗說道:“孫老師,宮殿外邊實在是太冷了,您老年老體弱,經不住這樣的寒風。我們還是到乾清宮裏去談吧。”
孫承宗年紀雖大,身體卻不弱,腰杆挺得筆直,捋了颔下濃密的胡須,答道:“臣謝皇上隆恩了。不過臣随皇上進宮說話,這麽許多大人還在外面受凍,臣是在是于心不忍啊!”
崇祯臉上抽搐了一下,答道:“孫老師搭理他們做什麽?朕看他們心裏熱得跟焦炭似的,正好可以在外頭冷靜冷靜。”
說罷,崇祯又沖姬慶文喝道:“姬慶文,你這狗才還傻站着做什麽?你師傅來了,還不替朕扶他老人家進屋?”
姬慶文好似從夢中被驚醒一般,趕忙回答了一個“哦”字,便攙扶着孫承宗,在文武百官的齊齊注視之下,便也進了乾清宮。
他将孫承宗扶到乾清宮内的一張圈椅上坐下,便退後兩步,對皇帝道:“皇上,您同孫老師慢慢聊,我到外頭候着去了。”
崇祯白了姬慶文一眼,道:“怎麽外頭很好麽?還沒有這暖烘烘的乾清宮裏舒服麽?”
姬慶文忙道:“舒服,舒服,當然是這裏舒服了。可這麽多官員都在外頭挨凍,就我能陪着皇上和孫老師在這裏享福,就怕那些大人們對我有些意見……”
崇祯面色一沉,斥道:“你這狗才,才當了幾年的官?别的本事沒學到,光學會官場上這些蠅營狗苟的狗屁規矩了。哼!朕最痛恨官員們這種論資排輩、迎來送往、結黨營私的勾當了。你今日什麽也别管、什麽也别說,就給我安心在這呆着。”
說着,崇祯不知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情來,忽然“噗嗤”一笑,道:“你這狗才辦事倒還是蠻得力的。不知孫老師知道了沒有,這狗才領軍勤王,已打了兩個勝仗了——而且都不是小勝——一仗打傷了滿洲大貝勒代善、一仗又逼退了敵酋皇太極,也算是稍安朕心了。”
說着,崇祯一指孫承宗下手的一張座椅,道:“看在你沒有辜負孫老師一番栽培的份上,朕就賜你坐下吧!”
姬慶文看着崇祯皇帝先怒後喜、喜怒無常的樣子,心想:這皇帝怎麽翻臉比翻書還快,有句話叫“伴君如伴虎”真是一點都不假。
因此他也不敢就這樣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而是半個屁股坐了圈椅的一個角,來了一把“正襟危坐”的姿勢。
卻聽孫承宗說道:“姬慶文這狗才用戚繼光老将軍的法子募
兵、練兵、用兵,自然是旗開得勝了。想當年戚将軍鎮守薊州時候,蒙古蠻子聽見他老将軍的大名,便吓得偃旗息鼓了。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大概就是這個境界吧……”
崇祯也歎息道:“可惜風流人物都随煙消雲散去了。張居正、戚繼光、俞大猷、李成梁,這些名臣良将,要有一兩個在朕身邊,何至于滿洲皇太極這樣嚣張呢?”
孫承宗趕緊勸慰道:“皇上何須如此?中原地大物博、人傑地靈,又怎麽會找不出領軍、理政的人才呢?皇太極雖然一時兇悍,卻不過是取巧,抓住了朝廷應對的幾個失誤罷了。”
“哦?這話怎麽說?”崇祯忙問道。
于是孫承宗開始一樁一件分析起此次女真入關時朝廷的應對措施起來。
首先是對女真人的動向不了解或是不重視,滿洲八旗開展這樣大規模、大幅度的行軍作戰,朝廷居然沒有掌握一點消息動靜,任由其從容南下,這首先就失了先手。
其次是遵化-喜峰口一線駐軍的戰鬥力實在是太過薄弱,支撐了不到一天,便被滿洲騎兵攻陷。間接導緻了趙率教所率的山海關精兵來不及休息,便被皇太極打了個以逸待勞、全軍覆沒。
而趙率教所部覆沒之後,直到袁崇煥進關這段時間之内,關内京師周邊兵力産生了一個頗大的真空期,在此期間皇太極可以肆無忌憚地行軍、作戰、劫掠,徹底掌握了戰場主動權。
崇祯皇帝此刻表現出了難得的耐性,認真聽孫承宗說完,這才說道:“這其中雖然是内閣、兵部處置失宜,可朕自己也有責任。”
姬慶文用帶着驚奇的眼神看了崇祯一眼——能讓這位剛愎自用的皇帝當面認錯,可見孫承宗也是很不容易的了。
隻聽孫承宗又接着往下說道:“不過皇上能夠速調袁崇煥、滿桂、侯世祿等人馳援京師,足見皇上聖明。如今城外敵軍之中,真正有威脅的,也就隻有八旗精兵十萬人左右,我軍人數兩三倍于敵軍,隻要部署得當,應當還是能夠克敵制勝。”
崇祯皇帝聽了,頓時面露喜色,贊道:“不愧是孫老師,剛此處才多少時間,便已有了妥善安排,朕看比當年諸葛武侯‘安居平五路’也不在其下。比外面那些昏頭官員不知強到哪裏去了……”
“皇上謬贊了。”孫承宗說道,“我軍雖然能夠取勝,但滿洲人氣焰洶洶,恐怕也不易取勝,隻有上下齊心、通力協作、妥善安排、嚴格執行,才能取而勝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