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慶文雖然不怎麽喜歡袁崇煥這位同門師兄,卻也知道眼下能夠指揮入關勤王的遼東鐵騎、并讓其一緻對外對付滿洲人的将領,普天之下恐怕不會超過三個——而其中袁崇煥是最合适的一個。
如果現在崇祯發狠将袁崇煥拿下,那城外的遼東鐵騎勢将群龍無首,别說是拱衛京師了,搞不好就要一哄而散,說不定其中還有人會去投靠滿洲皇太極呢!
因此,姬慶文趕緊替袁崇煥解釋兩句,說他這樣的行動,并非是畏敵避戰,而是爲了尋找到一個能夠将滿洲主力聚而殲之的機會,從而一舉解除女真人對中原的威脅。
姬慶文把話說完,卻不料崇祯皇帝完全不以爲然。
隻聽見他輕蔑地一笑,斥道:“袁崇煥這人就是喜歡吹牛扯謊。當初他在朕這裏,還說過什麽五年複遼的大話,你姬慶文當時不也在場嗎?這話說了一年多快兩年了,可如今遼東一寸土地沒有收複,皇太極反而入侵關内。光憑這一條,朕就可以治他個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可是要殺頭的!
然而殺了他袁崇煥,大明朝可就沒有第二個袁崇煥了。
這一點,在場百十來個文武官員,沒一個心裏不清楚的。
卻也沒有一個人願意出來,替這位幾天前還炙手可熱的袁大督師說上半句好話——袁崇煥人緣之差、情商之低,也可見一斑了。
這時候,姬慶文就體現出了他厚道的一面,試探着說道:“皇上,臣進城之前,袁督師讓臣代奏一句。說袁督師想要面見聖上有話陳奏,求皇上傳見……”
崇祯未待姬慶文說完,便把話打斷道:“他有什麽好見的?又有什麽話好說的?他叫你向朕傳話,那你也替朕給他傳句話——要他不要胡思亂想,替朕約束好那手下那群驕兵悍将,不要在城外乘火打劫,朕就謝天謝地了。”
這句話不僅将袁崇煥想要進城的申請徹底駁回,就連他打算領軍入城休整的安排也被堵死了。
姬慶文是個聰明人,知道崇祯皇帝性格刻薄急躁得很,現在當着這麽多文武官員的面頂撞他,必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于是姬慶文心裏打鼓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話來:“眼下皇太極的打算十分明确,要麽伺機攻打京師、要麽劫掠一番之後從容
退卻。皇上聖明,不知有何應對之法?”
崇祯瞥了姬慶文一眼,說道:“朕聖明?朕要是真的聖明,也犯不着養這麽許多幹拿俸祿、不幹實事的官員了!你姬慶文進來之前,朕已同他們讨論了整整一天了,從大學士到六部侍郎到翰林學士,這麽許多官員,竟拿不出半個主意來!”
說罷,崇祯惡狠狠地向乾清宮外站着的文武百官們瞪了一眼,将他們無不瞪得渾身一縮。
又聽他說道:“你們拿不出主意來?沒問題,那是你們才疏學淺,是朕瞎了眼,怪不到你們頭上。那就每人給你們罰俸一年,充做軍費!”
這滿院站着的官員,雖都是大明朝的朝廷命官,各自情況卻都各有不同——
有些官員乃是世家子弟,家裏有錢,原本就看不上朝廷這點俸祿,因此對這樣的懲罰并不放在心上;
有些人做官做得精了,自然有别的生财之道,也不指着每年那幾十石的俸米過活,隻求不要免去現在的肥差,便已是興高采烈了;
而那些清貧些的官員,既沒有家裏的接濟、又沒有外人的孝敬,罰了這一年的俸祿,搞不好自己就得去喝西北風了……
崇祯元年的新科狀元劉若宰便是這樣的人。
他在翰林院做了三年的庶吉士,雖然前途廣大,卻沒攢下半兩銀子的積蓄,一聽皇帝要罰自己的俸祿,頓時着了急。
所謂“急中生智”。
劉若宰情急之下,腦子忽然開了竅,上前半步道:“聖上,臣有一策,可退敵寇……”
“哦?你既然有良策,爲何不早拿出來說?偏要等朕動了真格的,才肯講嗎?”崇祯斥道。
劉若宰低着腦袋,咬牙道:“臣豈敢,而且這主意也是臣剛剛想出來的,恐怕還有些不太成熟,說出來要是不對皇上的脾胃,還請皇上不要責罰微臣……”
“什麽脾胃不脾胃的?現在是談論飯菜的時候嗎?你有什麽主意,就快講出來,少賣關子!”崇祯道。
于是劉若宰整理了一下詞句,說道:“臣揣度皇太極雖然氣焰嚣張,卻沒有什麽大志。聽說是因爲遼東大旱,滿洲人又不懂耕種之法,我朝又關閉了互市的口岸,因此糧草接濟不上,才铤而走險,入關之後也不過是爲了劫掠些錢糧而已。故而……”
“故而什麽?”
“故而皇上隻要遣一使者,同皇太極取得聯系,約定好每年輸送白銀若幹、布帛若幹、
糧食若幹,便能讓皇太極不戰而退,又何必大動幹戈呢?”
說罷,劉若宰忽然覺得自己說得有幾分道理,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來。
崇祯卻是滿臉的怒氣,質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朕仿效宋朝,同外寇簽訂妥協,簽訂什麽‘紹興和議’嗎?”
一陣寒風吹過,讓劉若宰渾身上下顫抖了一陣,趕緊解釋道:“不是‘紹興和議’,是‘海上之盟’。皇上,可以仿效宋遼‘海上之盟’,同滿洲結爲兄弟之國。他皇太極都三十多歲了,又久經戰陣,想必也沒幾年好活的了。而聖上現在還不到二十歲,倘若修身養性,必然延年益壽。到時候,我大明便是滿洲的叔父之國、祖宗之國……”
“哼!”崇祯冷笑一聲,将劉若宰的話打斷,“你堂堂一個新科狀元,斯文領袖,就想出了這麽個馊主意來?還敢說什麽叔父之國、祖宗之國,如今皇太極都打到城門口了,朕再同他去合議,那叫城下之盟,朕丢不起這個人!”
劉若宰這才發覺自己已經犯了聖忌,慌忙退了回去,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卻聽大學士溫體仁出班說道:“皇上,劉若宰這主意雖然有損國格,卻也可以一用。”
他見崇祯沒有立即反駁自己的意見,便壯着膽子繼續說道:“臣以爲,可以仿效當年于公少保(于謙)對付瓦剌太師也先的法子,假意議和,然後在文書之上大做文章。然後乘此機會再着急天下兵馬勤王,到時候便能将皇太極圍而殲之!”
崇煥眼睛一閃,剛要同意,卻又猶豫了一下,扭頭問姬慶文道:“姬慶文,你覺得這主意如何?”
姬慶文“嘶”地吸了口冷氣,說道:“怕是不行。聽說替皇太極辦事的漢人不少,有範文程、李永芳、甯完我、鮑承先等人,還有原來毛文龍手下的一些參謀主簿。這些人雖然氣節不佳,卻都是飽學之士,在文辭上做些花樣,似乎騙不了他們。”
“哼!又是毛文龍!”崇祯怒道,“要不是袁崇煥矯诏殺了毛文龍,皇太極又怎麽敢勞師遠征,繞道千裏,取道蒙古進關襲擾?”
然而罵歸罵,崇祯依舊是一籌莫展,低着頭、邁着步,在文武百官的人群之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坐回了龍椅,口中不住喘着粗氣,就好像一隻受了傷的野獸。
而一衆文武官員,唯恐被這隻猛獸随意撩出的利爪傷了性命,無不低頭不語,兩隻眼睛死死盯着腳下的磚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