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說了。禦史言官直言陳奏,乃是祖制,也不能随意廢黜、堵塞言路,因此——”姬慶文故意拖長了音調,停頓下來。
“因此什麽?”袁崇煥忙不疊地追問道。
“因此皇上賜我直奏之權,允許我将軍中情形,跳過兵部、跳過内閣,直接陳奏給皇上。”姬慶文裝出一副十分平淡的語氣說道。
袁崇煥卻是聽了一愣,神色不由得緊張起來:“姬大人既然有這麽大的權力,難不成是皇上派來的監軍?”
“監軍?哈哈哈!”姬慶文笑道,“我可不是來監視袁督師的,故而談不上一個‘監’字。我們是合作關系,隻有一個統一的目的,那就是将女真人趕到關外去。你說對不對?袁督師。”
袁崇煥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姬慶文一般,擡眼将他重新打量了幾遍,這才開口說道:“那你有什麽主張?”
“我能有什麽主張?”姬慶文答道,“袁督師領軍作戰,我是心服口服的,自然願意遵照袁督師的命令執行。然而督師現在一意孤行,不願透露下一步的計劃,難免落下剛愎自用、不聽谏言的惡名。不但督師麾下将領會有些意見,就連皇上也難免會……”
說到一半,姬慶文忽然“哼哼”冷笑兩聲:“皇上的手段,恐怕袁督師要比我清楚得多。”
袁崇煥聽到這裏,終于有些不淡定了,試探着問道:“按你的意思,是要我将下一步的計劃通報全軍将領,并由你用專奏之權陳奏給皇上?”
“對,就是這個意思。”
“不行!”袁崇煥脫口而出地說道,卻又立即改了口,“向皇上通報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滿洲皇太極狡猾刁鑽更勝其父努爾哈赤,說不定就在我軍中安插了奸細。我今天将作戰計劃通報下去,鬧不好明天就回擺在皇太極的書案之上。”
姬慶文想了想,覺得袁崇煥的主張倒也有幾分道理,便也妥協半步,說道:“既如此,那就請袁督師将作戰計劃向我透露一些,我當場寫好奏章,便派錦衣衛指揮佥事李元胤,直接送到紫禁城裏去。保證這件事情,除了你、我和皇上之外,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袁崇煥也低頭考慮了一下,終于請姬慶文在書案旁邊坐下,慢慢地将自己的作戰計劃說了出來。
原來是袁崇煥覺得皇太極此次從西北喜峰口入關,動作雖然幹
淨漂亮,總體計劃卻太冒險了一些,一旦明軍突襲喜峰口要害,便能将女真八旗精銳全部堵塞在關内,從而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因此隻要運行得當,便能将八旗主力全部消滅,從而從根本上解除遼東女真的威脅——從這方面講,這次滿洲八旗進關不是一個重大的危機,反而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戰機!
然而想要達成這樣的作戰目的,首先就是要誘敵深入,将皇太極手下的八旗主力,往京城方向引誘,從而造成遵化、喜峰口這兩處關節的空虛,然後才能出一支奇兵将這兩處攻打下來,從而封堵住皇太極的退路。
爲了達成這樣的戰略目的,現在萬萬不能同皇太極正面交鋒——
若是勝了,皇太極在受到損失之後,便會知難而退,直接退回關外;若是輸了,那袁崇煥麾下的遼東鐵騎便會失去戰鬥力,别說是攻打遵化、喜峰口了,能否保住京師安全都在可與不可之間。
姬慶文聽袁崇煥講到這裏,才知道這位袁督師是苦心孤詣,想要利用此次機會,畢其功于一役,一舉殲滅滿洲八旗主力。
作爲一個緊密依托于大明朝廷,才能依靠壟斷地位賺取大量資本的官商,姬慶文自然是要極力促成袁崇煥這樣的計劃的。
于是他毫不猶豫,當即用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寫了一封奏章,說明袁崇煥的打算,希望皇上能夠全力支持配合。
寫完之後,便送給袁崇煥過目。
袁崇煥見他雖然文采疏漏,卻也将一件事情寫得清楚明了,便也不去改動,而是親自将奏章密封好了以後,遞還給姬慶文,讓他這就派李元胤送到京師紫禁城裏去。
姬慶文将這件事情辦完,又道:“袁督師,皇上雖然心裏有數,可底下将領卻還有不解之處。要不要向他們吹吹風,也好穩定一下軍心?”
袁崇煥說話态度緩和了一些,主張卻依舊十分堅決:“不用。這些人,隻需嚴格聽從我的号令便好,讓他們知道那麽多作甚?”
這是大明崇祯二年十一月初九發生的事情。
袁崇煥按兵不動,對面的皇太極也一樣是逡巡不前,每天派出小股兵士四處遊弋而已,大軍則集結在遵化城周圍,既沒有大舉向關内行動、也沒有退出喜峰口,更沒有嘗試尋找機會同袁崇煥決戰。
過了兩天時間,關外鎮守錦州的錦州總兵祖大壽、都督佥事何可綱也奉旨領軍進關,并同袁崇煥在薊州會師。
祖大壽所率兵馬五千餘人,乃是從李成梁開始一脈相承
的遼東鐵騎,雖然性格桀骜不馴,然而同女真人作戰經驗極爲豐富,是一支能夠在關鍵時刻發揮決定性作用的有生力量。
因此,有了祖大壽、何可綱的加入,袁崇煥手裏便又有了一張王牌,心中的底氣更加充足。
對姬慶文而言,祖大壽的到來,倒是給他帶來一個見過幾面并且還算投緣的故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祖大壽的妻弟吳襄的兒子吳三桂。
吳三桂在崇祯元年時候進京趕考武進士,同姬慶文頗有一些緣分,一同受到崇祯皇帝的賞識。
經過了兩年的曆練,如今剛滿十八歲的吳三桂已是長得人高馬大、相貌堂堂,唯有唇上長出的兩撇還顯柔軟的小胡須,給他臉上增添了幾分稚嫩。
有了這些生力軍的加入,袁崇煥手上兵權越來越重,然而他卻依舊沒有半點主動出擊的意思。
他手下那些将領,原本希望性格暴躁剛烈的祖大壽,能夠出面催促一下袁崇煥,卻不料祖大壽對袁督師是死心塌地的佩服,無論袁崇煥做出怎樣的決定,他都是不打半點折扣地執行。
如此這般到了十一月十四日,還是皇太極那邊先沉不住氣。
倒不是他性情不穩,而是皇太極帶來的八旗子弟,出兵作戰時候隻随身攜帶三天的幹糧,其餘補給說好聽些便是因糧于敵,說難聽些便是從占領區搶奪——如今他們在一座小小的遵化城裏等待了十天,搶奪來的糧草已快消耗殆盡,要麽立即退回關外、要麽繼續向京師進攻。
皇太極選了第二條路。
他同手下的兄弟和謀士商量過之後,決定孤注一擲,隻留少部分老弱病殘在遵化虛張聲勢,其餘全軍主力繞開重兵把守的薊州城,直撲京師——料想袁崇煥即便有抄自己後路的打算,也是投鼠忌器,不敢不派出全軍主力來追擊堵截住自己的大軍。
果然不出皇太極之所料。
袁崇煥接到前方傳來的皇太極已離開遵化城的消息之後,便是大喜過望,以爲到了能夠實現自己“關門打狗”戰略的時候。
然而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卻又令他陷入了猶豫。
皇太極這次竟一概往常以穩爲主的風格,竟調集起全部八旗精銳并協同的蒙古、漢軍部隊,總數超過十萬人,全軍向京師猛撲,似乎有要圍困并攻破京城的打算。
這無疑讓袁崇煥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讓這位素來果斷自負的薊遼督師也禁不住猶豫起來。